夏尔眨了眨眼睛。他这是被发了一张彻头彻尾的好人卡?
这时已经快到晚饭时分。在把夏尔的房间安顿好之后,娜农就去做晚饭了。欧也妮在楼上陪母亲,只剩叔侄两人在阴暗的客厅里大眼瞪小眼。
葛朗台还在想事情,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思维齿轮拼命运转的痕迹,视线偶尔瞥过夏尔。夏尔知道对方肯定憋着许多话,也不着急。反正还有两天时间呢!
第二天是周末,同时也是欧也妮的二十三岁生日。
这可是索缪全城的大日子。对克吕旭家和格拉珊家来说,这是他们一年一度能进入葛朗台公馆的最佳时机。而对其他人来说,这两派谁占了上风才是他们关心的。
然而不管是去年还是今年,葛朗台老爹那个巴黎来的侄子都正好在索缪。
“正好?这绝对不是正好吧!”
“但我听说,这次可是葛朗台老爹亲自给侄儿开的门,说不定真的想把欧也妮嫁过去。”
“家产不知道,但那位侄少爷长得明显比庭长先生和格拉珊少爷招人喜欢啊!”
“你竟然怀疑巴黎葛朗台家的家产?连码头的运货工人都知道他们在为谁工作啊!”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索缪的流言风向变得很快,但这并不意味着克吕旭和格拉珊对这种一面倒的言论没有想法。但他们关心的只有一点:欧也妮喜欢夏尔没跑儿了,那葛朗台老爹的意思呢?后者的意见才是决定性的!
但夏尔这次也在,就意味着克吕旭和格拉珊会在礼物方面再跌一次跟头。夏尔今年去过南特——这可是个大港口——买的礼物充满了异域风情。那是个金质圆镜,背后一整片精雕细琢的纯金花纹在烛光下能闪瞎人眼。
相比之下,克吕旭和格拉珊的礼物就根本不需要花费力气去描述,简直就是垃圾。
如果说他们去年对此的反应是“葛朗台的侄子太蠢了竟然把钱往水里扔”,今年就变成了“夏尔就是乐意扔反正他有钱”。前者还有点居高临下的幸灾乐祸,后者完全是无奈了——
没钱,和别人拼什么存在感啊?葛朗台分分钟无视他们好吗?
晚饭过后,有人提议打四人纸牌,获得了一致响应。
“您说,这阵势,葛朗台老爹不是真要往巴黎发展吧?”克吕旭庭长瞅着正在玩牌的夏尔——另外三人是欧也妮、葛朗台夫人(虽然还有病色,但心情不错)以及格拉珊先生——觉得有点心虚。
“放心,”他叔父——老克吕旭神父——同样悄声回答他,“巴黎葛朗台风头很盛,这时候他们肯定只想和王公贵族结亲。”
庭长先生点了点头。现在时机不太合适,不然他真想说,那一个前途正好的人老是往索缪跑做什么?
虽然这么安慰了侄子,但神父心里其实也没多少底。因为和夏尔比,他们没有一项条件赶得上。所以他看了看牌桌边上,小心地引起了格拉珊夫人的注意力,两人一起走到窗边。
“您找我过来做什么?”格拉珊夫人不太客气。当然,他们两派一直在对掐,真客气才有鬼。
“当然是有关我们的事情,”神父压低声音道,“您在这方面一贯是老手;要知道我们可没去过几次巴黎。”
“恐怕我们这回的功夫都白费了,”格拉珊夫人没好气地回答,“欧也妮早已坠入爱河;而葛朗台老爹呢,他没反对,这就是态度了!”
神父沉默了半分钟。
他知道葛朗台夫人生病的事,今天过来还想好好劝一下葛朗台,结果一来就发现,竟然完全没他发挥的余地——葛朗台夫人看起来情绪不错,欧也妮也是;葛朗台时不时瞅一眼自家女儿,似乎相当心满意足。
可之前,母女俩的确很久没在公众前头露面。如果葛朗台家一切正常,这根本不可能发生!
神父不想思考夏尔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因为绝不是好事。他理了理思绪,又问:“所以我想向您咨询,这种时候是不是有什么必要手段?毕竟,像夏尔那样的巴黎人,不太可能喜欢木讷的村姑,是不是?”
格拉珊夫人吃了一惊,因为她听出了对方的暗示。“在巴黎,有些母亲为了儿女的幸福,是会使一点小手段。但是,我以为您并不赞同这种观点?”
在巴黎,为了儿子能娶到更有钱有势的对象,有些母亲会不惜勾引儿子的情敌。这可不是什么台面上的光鲜事;尤其从天主教神父嘴里提议出来,就更耸人听闻了。
“不,我只认为,我们现在有必要适当合作。”神父圆滑地回答。“那些母亲这么做,也是出自对儿子高尚的爱,不是吗?”
如果夏尔能听到这对话,肯定能用“高尚的爱”糊克吕旭神父一脸——哪只眼睛能看出来,刚刚二十二岁、风华正好的他会喜欢一个年近四十、别有用心的女人啊?神父眼瞎,可他眼睛还没瞎呢!
不过夏尔现在正玩牌,没注意别的。一局结束,他又故意输掉了十个子儿,逗得对面的葛朗台夫人哈哈笑起来。“侄少爷,您今天肯定是在逗我开心!”她嗔怪地说。做大生意的人,哪那么容易输钱?
欧也妮刚想帮堂弟说两句话,突然觉得一阵头晕,下意识用手臂撑紧了桌面。
“不,这绝对是您今天运气好。”夏尔笑着回答,然后注意到低着头的欧也妮似乎在颤抖。“亲爱的堂姐,您身体不舒服吗?”
欧也妮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凝视着他。夏尔觉得这视线有哪里不对,但说不上来。但她最后还是回答了:“没有的事,谢谢您的关心。”
夏尔分辨了一下她的脸色和语气,确实不像生病。这时候格拉珊先生的大嗓门叫着重新开局,他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我想去喝杯水,”欧也妮说着站了起来,“庭长先生,能请您替我玩一局吗?”
这种求之不得的事情,克吕旭庭长当然答应了。欧也妮就是料准了他会答应、才这么说的,这样她就能避过众人的视线,一个人走进厨房。刚一进去,她就反手掩上门,蹲在地上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
这不可能!
☆、第63章
她第一次看到堂弟时如此心悸,忐忑如小鹿乱撞;
她对堂弟百般照料,只担心他因为破产而走上绝路;
而后堂弟把叔母的遗物双手交予她,爱意诚然;
他们在阴暗楼梯间里的亲吻,心花如春雨滴落般绽开;
父亲发现她把私房都给了堂弟时暴怒,母亲因此一病不起;
母亲过世前,唯一的深重悲哀就是她还要继续在父亲高压下生活;
她独自熬过了那七八年,只有陆续从父亲手里拿回来的遗物能够安慰她;
而后,父亲也过世了,她等了那么久的堂弟却直接回到了巴黎、预备和别人结婚;
她心如死灰,交还遗物,还替堂弟偿还叔父欠下的债务,然后名义上嫁给了克吕旭庭长;
没过几年,指望着她先死、好拥有葛朗台家巨大资产的庭长先生也过世了;
那时她三十三岁,又继承了丈夫的一大笔遗产,但生活依旧简朴,最花钱的地方就是做慈善;
……
她有钱,她很有钱,但她过得一点也不快活。没错,她身边围绕着许多人,人人称赞她、奉承她,像星星围绕月亮一样围着她转,她是他们的女王;但他们全是冲着她的钱来的。不论是先前的克吕旭派,还是后来的弗洛瓦丰侯爵派。
要不是还有娜农陪伴,她后半辈子就是伶仃一人。
这些伤痛,这些磨难,她全都记得。然而现在的情况就像什么人在咆哮地对她吼,你所经历的这一切,全都不是真的!
没错,她依旧对夏尔一见钟情;但夏尔却不是她记忆中的堂弟了。夏尔比她记忆中早了一年来到索缪,对她客气又温和,行事作风也和她记忆中的不一样——
堂弟总是给她带各种贵重礼物,但言行举止毫不逾距,绝对不像情人一样的喜欢;
堂弟没有了娇生惯养的少爷习气,一年到头满世界跑,甚至去到了她想也没想过的国外。
就算索缪一向封闭,欧也妮也听说了巴黎葛朗台的事情。既然生意蒸蒸日上,叔父就肯定不会破产,至少现在不会。堂弟出手越来越阔绰,显然并不需要她的钱,也不需要去印度冒险发财了。
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基本不可能照她记得的样子发展了吧?
联系到她现在的情况,他们之中谁出了错?还是无论怎样都是错?
有谈笑声透过厨房门板传了进来,钻进了欧也妮的耳朵里,显然又是一局完毕了。她放下遮在脸前的手,重新站了起来。无论怎样,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被其他人发现这种异常。
夏尔对欧也妮去喝水的时间有些在意,但这也许是因为他实在看不惯接替欧也妮的克吕旭庭长的紫色脸膛。他正打算着,这把之前欧也妮再不出来、他就进去看看,但下一刻欧也妮就出现了。
“您回来了?”克吕旭庭长也注意到了,急忙站起来让座。“这牌还得您玩,”他努力让自己笑得更英俊些,但实质上更扭曲了,“我可没有您的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