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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巷之春 (MODERCANTA)


  1967年11月3日
  虽然许芝林拒绝了我,但是我怕她再受欺负,只好放学偷偷跟在她后面,一看见有混蛋围上去,就把他们赶跑。每次被许芝林发现,我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帮男生打不过我,就只好追着我们骂。他们指着我说“小右派”,指着许芝林说“小资本家”,又同时指着我们,一起哈哈大笑:“两个黑五类啊!”
  男生走了以后,我听见许芝林问我:“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这是她头一回和我说话,我紧张得满头大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芝林又说:“不要跟着我,我成分不好的。”
  这算什么理由?我抹了把额头上的血:“我的也不好。”
  “我比你还要不好。”她说得很慢,似乎想努力说服我。“你和我待着,对你会有坏影响……”她又看了眼我头上的血,就没再说话了。
  药是很珍贵的东西,姐姐走后,家里就没有药了。那天许芝林的妈妈正好在弄堂里,我的伤就是她包扎好的。她看见我的时候,对我说“你好”,给我包扎的时候,对我说“谢谢”。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妈妈走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有人会说“你好”,和“谢谢”了。
  1968年5月7日
  我终于和许芝林成为了朋友。
  许阿姨说我可以叫她“芝林”,我觉得不太好意思,直到现在才能说得有点通顺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说“芝林”,脸就总是很红。
  许芝林的哥哥叫许麓存,他比我们都要大很多,但他也让我叫他“麓存”,这次我说得可就顺口多了。
  麓存和我一样高,但是我没有他那样结实。许阿姨说我这是营养不良。
  她问我的父母在哪里,我说在干校。她又问我的姐姐在哪里,我说在苏州插队。
  她抚摸着我的头,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了。
  麓存在钢铁厂工作,我什么也不懂,还很羡慕地说:“是干打铁的活吗?怪不得你有一副好身板。”
  他听了哈哈大笑,告诉我钢铁厂不是铁匠铺。那时候我不小心看见旁边的许芝林,原来她也在对着我笑。
  麓存让我知道了很多不知道的事,他在的时候,许芝林也不会一直躲着我了。我们三个人常聚在一处,他讲各处有趣的事情,我和许芝林就坐着听。
  我们常常笑。



第42章 42
  “作为思想教育的一部分,我们从小就被告知,爱是有阶级性的,阶级,是区分爱与恨的最终界限。血族亲爱关系也不例外。
  ……爱是毒药,爱情是堕落,人性是虚伪。”
  1968年12月17日
  在停课两年后,我毕业了。
  街上逐渐平静,夜晚也不再灯火通明,而且爸爸妈妈又可以往家里寄信了。我告诉他们,我不能再上学了。
  姐姐是最后一批高考的学生,我不是工农子弟,没有资格上大学。但是没关系,除了读书,我还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爸爸妈妈都是读书人,姐姐也是大学生,以后我会成为我们家的第一个工人,我会努力为祖国做更多的建设,为芝林和麓存,而活得更好。
  1969年5月26日
  很多同学都响应国家政策,上山下乡,去全国各地插队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爸爸妈妈都写信来让我不要去。因为成分不好,我在审核的时候滞留了很久,最终也没有去成。
  幸亏有麓存,我才能在钢铁厂当学徒。
  厂里的活很重,但师傅们看我年纪小,都很照顾我。吃饭时麓存常常把他盒饭里的菜分我一半,他说这是芝林做的,请我多吃一点。我脸红起来,就不肯再吃。麓存总喜欢开我的玩笑,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今天下午的时候,我发现有个叔叔在盯着我瞧,当时我正在光着膀子搬货物,满头大汗,非常狼狈。铁屑飞舞之间,我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隐约听见他问:“请问……你是不是认识君垚同志?”
  我点头:“他是我爸爸。”
  之后我好久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我卸下货物,走到他跟前,才发现他在流泪。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爸爸以前的学生。姓李。
  1969年9月30日
  在李叔的介绍下,我进了广播站,被一个老师傅带着写稿子。芝林毕业后去了丝厂工作,她的手很巧,上学时就常常帮许阿姨做手工活,所以厂里的工作也很顺手。
  许阿姨在年初生病进了医院,到现在也没有好起来。之前和麓存在钢铁厂,几个月才进城一次,现在我调了工作,总算能和芝林一起照顾许阿姨。
  我和芝林都很喜欢看书,下班的时候,我们常在新华书店见面,每次一直会聊很久。
  相比我家,芝林家里要难过得多。爸爸是资本家,妈妈是旧社会大户人家的小姐,我知道芝林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发配到东北的劳改农场,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芝林常常和我说起她小时候的事情。小时候,街上每天晚上都大吵大闹的,她很害怕,妈妈就会在床上抱着她,贴着耳朵给她讲故事。
  什么《啼笑因缘》,《金粉世家》,都是些痴男怨女的故事,在屋外的世界里,这些都是腐朽,都是糟粕。
  但是妈妈讲的故事,她都记着。尤其是金燕西和冷清秋共游西山那一回,她至今都不能忘怀。
  我默默听着,心里模模糊糊想起来,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是个冬天,冷极了。我们一家人围在炭炉前,爸爸把我抱在膝头,姐姐笑着握住我的手,而妈妈坐在钢琴前面,一边弹,一边唱。
  我还记得,她唱的是《渔光曲》,唱得那样好听。
  (没有日期,纸面上都是血)
  我记得爸爸有一本很厚的字典。
  小时候我常看见他坐在桌上,戴着眼镜在那本字典上记着什么。后来那本字典在火里被烧没了。我们家还有很多很多的书,后来也被烧没了。
  他们来的时候,我和芝林提了饭盒正要去医院,麓存还在厂里,没有回来。
  芝林的家里已经很空了,只剩些家具,他们就把橱柜搬到天井里开始砸。
  那副模样让我想到爸爸字典被烧掉的那一天,书烧得黑烟弥漫,我眼泪直流。等书烧成灰烬的时候,他们从屋子里搬出了妈妈的钢琴。
  钢琴弦根根分明,锤子砸上去,发出“嗡”的声音。于是他们找来了剪子,一边槌,一边剪。
  那声音乒乒乓乓,听起来很可怕,我忍不住想张口,但嘴被姐姐死死捂住,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用力扭过脖子,看见姐姐眼睛血红,额头上青筋凸起,但脸色却很平静。
  最后他们要剪妈妈的头发。
  妈妈身上穿着那条我最喜欢的布裙子,脸色苍白,她走到那堆灰烬上,弯下腰,双手托住垂下长长的头发:“……这位同志,请……请剪吧。”
  那时候天光大亮,照在堂前的水泥地上,我的眼睛几乎要看不清。
  只隐约瞧见一团白日的烟火在孜孜不倦地燃烧,我几乎有些恍惚,原来我身处的不是人间,而是天堂。
  我和芝林被关到了一个中学的废弃食堂,关到下半夜的时候,食堂里冲进来几个人。看见我和芝林待在一处,有个女人大喊:“我就知道,他们乱搞男女关系!”
  她后面几个男人就朝我们走来,我感觉不妙,就挡在芝林身前。那些男人踹了我很久,然后把我拖走了。我那时也不知道他们要将我拖到什么地方, 我的肩膀被两个人压住,眼睛里全是血,我拼尽全力抬头,看见那个女人抓住芝林的辫子,冲着芝林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扇了她一巴掌:
  “破鞋!不要脸!”
  可是芝林的眼睛是看着我的。
  她今天和平常一样扎了两个辫子,有些散了,但还是很好看。
  我也一直看着她,直到看不见。
  大约一礼拜后,麓存才把我扛回去。我知道芝林没事,心里很开心。
  爸爸妈妈老了,姐姐也变得我不认识了。他们老了,变了,而我也长大了。
  芝林是我在意的人,我要一直保护她,不能让她有什么难过和伤心。
  浑身都很疼,手抖得握不住笔,只能写到这里。
  1974年7月15日
  我是不是很久没有写日记了?记得最初写这本日记,是为了排遣寂寞。现在生活慢慢平静下来,都快要忘记寂寞的感觉了。
  芝林麓存和我工作都很顺利,父母照旧每月写信来。姐姐偶尔也请假回来看我,插队之后,她变了很多。姐姐以前口琴吹得很好,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希望她再吹一次,她拒绝了我。
  昨天东北来人送了通知,芝林的父亲过世了。许阿姨知道后当夜病危,今天早晨醒过一次,没有再救过来。
  芝林在医院走廊里哭了很久,我怎么安慰也没有办法。麓存靠在墙上,他才三十岁,头上已经有了很多白头发。
  我们还都年轻,却早早就经历了太多离合。今天晚上的星星很亮,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预兆,生活一定会慢慢好起来,一定会的。
  1975年2月18日
  年初的时候政府来人发通知,说我的父母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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