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镇子离得也不远,过了最后一个高速口,隐隐就能嗅到铺面而来的海蛎子味,遥叔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我从后视镜看到他张开手掌扒在窗户玻璃上。
我关了空调,把棚顶和四周的窗户都打开,湿乎乎的海风吹得人倍儿舒服,我在墨镜之下也眯起了眼睛,我爸和遥叔在后排靠得很近,偶尔传过来一两段人声,似乎是悄悄话在风中被海风吹得散了开。
曾经听我爸说,他和遥叔第一次说话就是在那片海边。
他当时还在念高中,有一次心情不好,晚自习偷跑来海边,对着海面大吼大叫,想要发泄一下坏情绪,海浪也像是回应他一般,一下又一下地猛力撞击着礁石。
清寂的月光混着冷白色的灯塔亮,洋洋洒洒地铺在海平面上,遥叔突然就在两个大浪的夹层中探出头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他以为遥叔会被后面的那个大浪埋没,又拼命地叫他躲开,结果遥叔又把脑袋钻进了海里,又从盖下来的那个浪花之中钻出来。
随后海面安静了好一会儿。
我爸说起来的时候,眼里似乎带着一丝极类教徒的虔诚,不过随后就暗淡下来,还有点鄙夷地继续讲道,说他那年十六岁,以为见到了人鱼,连忙傻兮兮地跪在沙滩上,乱七八糟一顿许愿跪拜,然后就看到那条晒得全身只有屁股蛋白净的人鱼慢悠悠地游上岸来,看傻子一样瞥了他一眼,然后光着屁股满沙滩找内裤。
但真得承认,遥叔水性是真的好,想我大学还是校游泳队的,在水里竟然追不上他,还被他坏心眼儿的拿海带把我的脚缠起来。
我坐在沙滩上拆脚上的海带,深感我爸找了两个随时准备捞遥叔上来的安全员简直多余。
我这儿刚把海带拆干净,就闻到了烤鱿鱼的香气,一回头就看见我老爹拿了三大串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来,递给了我一个。
“遥遥!上来吃点东西!”他招呼遥叔上来,随后就坐到我边上,自顾自地吃起来,还一边絮叨还是老家的烤鱿鱼香。
遥叔躺着脑袋游过来,却没上来,我以为他没听见,起身想再叫他,却被我爸拦下来了。
“不用管他,饿了自己就上来了。”说完,他就把第三串鱿鱼咬掉了一个尖尖。
“爸,好像从没见你游过?”
“我不会。”我老爹坦荡地摇摇头。
“丢人啊,海边长大还不会游泳?”
“能扑腾起来,小时候怕发大水,家里的小孩基本都被大人扔到海里扑腾过。”他擦了擦嘴角蹭上的酱汁,下巴朝着海面扬了扬,“他是个例外,他在海里就像一条鱼,有时候我都觉得他不适合生活在陆地上。”
“你说说你们现在的教育条件多好,有艺体特招生,像我们小时候,镇子上就那一所学校,只有教理科的老师,我也是上了大学之后才知道别的地方都有文理分科。”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一时间有些愣,随即涌上来的,更多的是惋惜。
我爸博士毕业后就直接留校了,不过遥叔很少会来学校找他,我只记得还在念书的时候他来看过我一次比赛,结束后我们一块去西区找我爸一起吃午饭,当时正好赶上下课,学生成群地从教学楼里涌出来,或骑着单车,或挽着恋人的手说笑,遥叔静静地看着,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大学生活真好啊。
我笑着说,好啥?比高中可累多了。
然后他就摇摇头,没再说话了,可我分明看到他垂下来的眼睛里含着浓厚的遗憾与向往。
我意识到我说错话了。
遥叔在水里游得很快,年轻的时候想必只会更好,念此我心里也不免有了一丝遗憾,于是轻轻说,“那遥叔当年要是能走体育特长生,你俩没准儿就能上一个大学了。”
我爸眼神飘忽了一下,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视线最后落在金灿灿的海面上。
“他辍学是我害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开始更这篇啦~这篇想尝试一下温馨睡前故事的感觉,没有原型,有些小细节参考了一下家里长辈的生活,大噶晚安啦!
第2章
我本以为老爸会像从前一样,再和我多讲一些他和他和遥叔的故事,可等了半天却迟迟没有下文,他从包里拿出速干毛巾,朝着离海更近的地方走了去。
“上来吧,遥遥,我们去吃饭,晚一点再过来玩。”
这一次遥叔听到了,一个翻身朝岸边游上来,我爸在他疯狂甩头发之前用毛巾把他湿漉漉的脑袋给抱住,耐心地擦着,相比之下遥叔就很不耐烦,三番两次想要挣脱。
学生时期,我也在老爸的实验室里帮过忙,不过从来没想到那个面对实验只有只言片语的老头子,照顾起遥叔来倒像是个啰啰嗦嗦的老妈子,担心的事情一箩筐,刚喂完药转头就忘了,还扒楞扒楞遥叔问他吃没吃药,我要是遥叔一准儿开始烦他了。
看他们准备的药,估计是要在这里待上小半个月,我本来打算陪他们到明天晚上就回去上班,不过看他俩那样子好像不怎么想带着我。
一想到这儿我就有点来气,要不是怕这两个老头儿出事我才懒得跟来呢!大好的周末我在家干点啥不好,怎么就来这儿被当成电灯泡对待了?
于是当时我就宣布决定,我要回去了,我那个爸还真是一点留我的心都没有,十分敷衍地点了点头,还是遥叔关心我,叫我回去的时候慢点开车。
不过他说完就又拎起他的装泳具的小花包往街边的店面走,让我不得不怀疑他也是想尽快让我走。
遥叔到了路上,腿脚就不像在水里那么灵活,得靠人搀着,于是那两个老头就挽着手,在路灯下一晃一晃地走着,那灯光又昏又暗,洒在他俩身上,像是加了一层八十年代的老电影滤镜,我一时觉得好玩,就掏出手机照了下来。
那店面也有点破败,灰呛呛的门玻璃,里面垂着的白炽灯亮成一个黄球,按理说,就我爹那洁癖的臭德行,觉得是不会靠近半步的,可他却伸手敲了敲玻璃,还用袖子擦出来一块干净的地方。
“您好呀,来点什……”那老板从里面拉开玻璃窗口,慢吞吞地招呼着,看见我爸的那一瞬却睁大了眼,“哎!你是,班长!是班长吗?”
“好久不见。”我爸温和地笑了一下,手上却偷偷捏了捏遥叔的手心,被我发现了。
他们絮了两句旧,我才反应过来,这老板大概是我爸的同学,不过他看起来可比我爸老得多,脊背佝偻着,脸上的沟壑也积聚在脸中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板着脸的原因,我爸看起来比他实际的岁数年轻一些,他的学生大多都看不出来他是被返聘的。遥叔就更不用说了,在我口无遮拦的那个年岁成年叨咕最多的,就是以后要长得像遥叔一样帅。
目光在遥叔脸上定格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遥叔一直没有在讲话,只是盯着下面的价目表,看上去像是在思考一会儿要吃点什么,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也可能是他天生嘴角上扬,所以看面相总是在笑着的。
“来两份甜酱的梅菜扣肉饼,”我爸简单寒暄两句,就开始点餐,“我们先吃一份,等吃完再做下一份。”
那老板笑了起来,“怎么,你牙口也不行了?”
“老了。”我爸也笑着回他,话音刚落,袖子就被遥叔拽了拽。
遥叔也不说话,指了指价目表上面第一行,我爸就懂了。
“要两份蜂蜜……蜂蜜……”
“蜂蜜芥末酱。”我上前一步接话道,一猜这老头不戴眼镜就看不清,“请给我们来两份蜂蜜芥末酱,再加一份辣酱的,谢谢叔。”
那老板看见我似乎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瞅了瞅遥叔和我爸,才应了下来。
他头顶的小电扇慢悠悠地转,面团在他褶皱的双手里被挤压出一个小-洞,随即被填进了一块梅干菜馅球,他娴熟将面团糅合,按扁,最后用细细的擀面杖擀平。
“你儿子?”
他声音不大,可骤然出现在安静的环境里还是有一点突兀,他掀开眼皮看了看我,最后把视线定格在我爸的脸上。
我爸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然后又慢了半拍地点了点头。
那老板又干巴巴地张了张嘴,我猜他大概想问我是不是代孕来的,但是碍于我在这儿又不好直接问出来,所以最后才化成了一句没头没脑的,你和嘉遥什么时候和好的?
遥叔没什么表情,仿佛不认识他那个人一般,我爸只是尴尬又带着几分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冷冰冰地说:“说来话长。”
那老板也识趣地闭嘴了,带上糊了层白面的手套,把擀薄后的饼放到炉子里。
梅干菜的香味渐渐溢了出来,白汽虚浮在窗子前,模糊了每个人的眼,那老板也不急着做下一个,手指敲打着桌沿,半晌冒出来一句话,“嘉遥,当年的事我们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要不是这句话从他嘴里吐出来,我都要怀疑他到底认不认识遥叔。
遥叔过了好一会儿,才极缓极缓地摇摇头,“啥事?老了,记性不好,但这饼应该是快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