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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 (Ashitaka)


  不久雨又开始下,水滴啪哒甩响在窗上,路稍崎岖不平。
  小鸡嗓的瘦子取下鼓囊囊的背包,突然开口:“你们哪里人?”
  湛超挣扎着从膝上直起身,说:“河北。”
  瘦子上下打量他,看得很深,不能说失礼,近视眼近似一种没有特权的残疾,必得给予理解。瘦子快速点头又摇摇,说:“哦,河北,古时候叫冀州。河北的哪里呢?”
  湛超问:“你是派出所吗?”
  “我只是好奇。”
  湛超:“你要好奇的可太多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世界有没有外星人?”
  瘦子笑得仍然不熟练,“你讲话有意思。”
  湛超:“我发烧了,所以说昏话。”
  颜家遥手又摸向他,“好点没有?”
  湛超突然贴在他耳边问:“我们的小孩还好吗?”
  颜家遥吃惊,又深深凝视他,回答:“在长呢。”
  湛超笑笑:“那就好。”
  瘦子讲:“你们在念书吧?”
  湛超“哧”一声笑:“怎么老有人问这个?”
  瘦子说:“是吧?”
  湛超说:“不是,我们是搞艺术的。”
  瘦子说:“什么艺术?”
  湛超说:“画画、吉他、弹钢琴,还写诗,牛不牛逼?”
  瘦子说:“写过什么诗?”
  湛超头藏进颜家遥怀里,说晕啊我晕啊宝贝,哄我。
  瘦子说:“喂喂,怎么不讲话?你写过什么诗?”
  湛超白他,说:“我没写过诗,只会弹琴画画。”
  瘦子突然显凶暴:“那你他妈撒什么谎!”
  颜家遥说:“你他妈什么他妈?!”
  瘦子讷然,低头翻包,掏出水瓶喝水,唔囔:“对不起,我不是在骂你。”
  湛超躺回颜家遥膝盖,发烧好像就是会意识沉潜。他伸手摸颜家遥的小腹,看车的顶,想同样的空间,只稍变换角度去看就会完全不同。他读小学,湛沛生在外谋财,跟谭惠英因隔远而有一份酽浓而含糊的情谊。小时候比较蠢,模糊认为父母情深跟偷摸自己鸡鸡一样,令人羞耻,他颇孤独微小地吃着搅糖四处探奇。也不算四处啦,矿山还没承包,只在学校附近。县城偶然隆起一丛楼,或坍出一片墟,能清晰感觉到一些事物的进入和离开,搞不清是变了是病了。
  他就真找见了一处废弃的小岗楼。他想古人掘墓或征伐新大陆也是如此吧,像他一样手持微弱火光(打火机),攀登陡峭阶梯,探究古奥谜题般抚蜿蜒的墙缝。墙皮簌簌凋落,在开的一扇飘窗边邂逅丁达尔效应,意识到光竟如此直。楼梯断绝,豁然到顶了,空间显出庞大的光彩,感动着想没错一定的,我梦里或者前世肯定到过这里。于是决定把这里占领,切断外界讯号,做自己的国,只会在之后带最喜欢的那个人来。
  接着一定在能头顶上方的某处,哒哒哒,听有一串玻璃弹珠落地的声响。
  湛超眨眼,说:“渴了。”
  颜家遥拧开一瓶矿泉水,喝进一口低头哺进他嘴里,场面有点像武侠小说里天人之姿的浣纱女救起初出茅庐的负伤小侠,小侠注定是要爱上她的。“还要吗?”
  湛超说:“还要一点点,喝多了怕尿急。”
  客车是在山脚走,转来转去,山覆竹丛叶子被窸窸窣窣吹响,两旁都是高耸的深青色。不时有坡坎,急刹时俱朝前趔,有人随时随地能睡,已经扯起了呼。瘦子近乎寂定地看他俩视若无人以口哺喂,说:“你们这样是要吃苦头的。无知的能量是很惊人的。”
  颜家遥擦擦嘴,又亲湛超额头,说:“什么苦头?”
  箩里伸猪蹄的频频回头,扯女伴袖子低声:“看,看,嘈哦,亲嘴了。”
  女伴啐:“你看屌看。”
  瘦子讲:“就是给你们一个警告。”
  颜家遥拧起瓶盖,几乎是叹息:“我们在学校不听老师的,在家不听父母的,为什么跑到外面要听你的呢?”
  “不一样。”瘦子摇头,依然用细唧唧的嗓子讲:“老师其实是被洗过脑的,父母基本是被戕害过的傻/逼,我是跟你们走过一条路的。”
  往后推十年,你会觉得他是要向你兜售一款足底按摩脚盆或让你办某行信用卡。眼下人人更擅冷漠和在冷漠中沉默,而不是揣测彼此的祸心。湛超笑嘻嘻:“怎么,你也喜欢一个男孩子吗?喜欢得要死。”他在颜家遥膝上翻身,怎么睡都觉得不爽。
  瘦子铁口直断:“你有点狭隘,这其实是人权问题。”
  湛超想,他会不是刚假释呢?爷爷曾讲几十年前国家盛产这种理想苍白宏大的知识分子,地位不高,被倾听了觉得既光荣也耻辱,现在倒少了。湛超说:“你懂好多。”
  瘦子笑,颇为自得,说:“我原来是在首都上大学,但是是化工专业。”
  颜家遥说:“那很厉害啊。”
  瘦子憾然:“不过,没有上完。”
  湛超问:“没上完?为什么?”
  瘦子摇头,神色又变驯顺麻木,“有些人觉得我不适合再受教育了,于他们有危险。”
  湛超不痛不痒说:“是么。”
  颜家遥仔细看湛超,发觉他是睫毛且黑且浓,披覆于睑缘,才让他看起来那么多情。想到如果失去他,这目光流落到别的男孩或女孩身上,实在有点痛不欲生。于是就希望托庇于影像技术,再或是顾恺之还魂,自己也不要不要忘记他。
  他叼住湛超搔刮自己唇的指缘,觉得还是烫,又对嘴喂他水。
  瘦子突然长叹:“我讲话烦不烦人?”
  湛超说:“你讲,我听着在。”
  瘦子腼腆地抿嘴,显得温柔且无害,说:“我当学生的时候其实,其实也喜欢写点东西,我不是很喜欢化工,但当然了,我知道写东西有时候是自说自话,没有办法糊口的,有时候会引火烧身的。我父亲之前是这样的,因为收藏了比较多的书,被用泔水往耳朵里面灌,很没人权的。”
  颜家遥想他是第二次说这个词了。湛超说:“我只写日记。”
  瘦子抽烟,没人开腔骂你算默许你能抽,他说:“也不安全,有一些暴力会非常深入,从外部是看不见的,并且有他们所谓的正当性。”
  湛超听不懂。
  瘦子继续说:“最重要的,是没有什么是可信的,什么都有可能抛弃你。我之前以为信仰不是,比如你信主,你百分之一万相信《圣经》,抱定主不会抛弃你,可有没有人死过之后回来说,主的确来接我了,对吧?后来我就觉得那也是欺骗。谁可以推理谁是创造天地的唯一呢?科学相对来说更可信,只是有时也不是真理,你听说过气功吗?”
  湛超好奇:“你是不是被情人抛弃过?”
  瘦子笑容稍微活泛了些,说:“你说的只是最理想和最常规的,我确实被抛弃过,当然我是喜欢女人的,事情就要简单很多。不过,你们迟早会发现这种事情很平常,真的,你一定会有不满足和受压迫的时候,所谓常态和你们现在相信的不一样。我跟第一个女友分手,纯粹她想殉道而觉得我只能苟生罢了,并不复杂。”
  湛超敲眉心,说:“听你说话,像看马尔克斯。”
  “我比不了。”瘦子又抿嘴,看起来更羞涩了,“我一直在这方面吃亏,总是不小心说很多,总以为可以得到些许理解,但其实不是,你知道人在无知时会最先报以什么情绪吗?是恐惧,恐惧,导致他们愤怒,愤怒,导致他们失明而且麻木不仁。大家都开始控诉的时候就没有人忏悔了,反过来也是一样,很多人是不能离群的,一旦不够强悍就被吞掉了。当然我多说了。其实我小时候上学就是这样,不说话会被误解,说了也不会被理解,于是就被扒裤子扔厕所,只是很低级地然我难堪罢了。”
  颜家遥想了想,说:“倒是没有人会扒我的裤子。”
  “不是的。”瘦子讲:“世界上大部分人,不是扒裤子的就是被扒裤子的,立场也不是永远固定的,但很多他们自己永远也不知道而已。”
  湛超说:“论坛,我觉得你可以去论坛里写这些。”
  瘦子摇头,说:“那里很多人是有精神问题的,你缝上他们的嘴,很多人只是个脸裤链都会忘记拉的傻/逼而已,我也是这种人,我是不打算活过四十岁的。”
  瘦子又问:“不好意思,有没有吃的?”
  湛超起身翻书包,南街村的方便面和玻璃瓶装的酸奶,一齐递给他。瘦子接过后有一刹茫然,好比你放个大假返校忘了自己座在哪儿。他迟慢地撕开包装,低头嘎吱啮咬面饼坚硬的一角,渣子落在前襟上。湛超替他撕了酸奶锡封,说盖儿别忘了舔。
  瘦子很快干掉全部。打过气韵悠长一个嗝,抹嘴说:“我其实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颜家遥耸眉,说:“我包里还有苹果。”
  瘦子说:“谢谢,已经够了,饿久了吃太多会死的,六几年很多人这么死。”
  湛超问:“你身上没钱吗?”
  瘦子既像思考又像梦游,说:“本来是有的,不够干别的但能填饱肚子,只是不小心被骗没了。一开始的确很生气,但后来想到骗我钱的这位比曾经扒我裤子的已经文明正义很多,我就觉得没那么气了。后来我没报警但找到他了,我才真的生气,你们知道为什么吗?他拿我的钱付了房租,还给女朋友买了块表,他女朋友快分娩了。这不可怕吗?他这种人,要延续他的基因,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已经非常不健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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