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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 (Ashitaka)


  穿过六截车厢,“探险”收局。眼前是棺材盖木一般大的门,写了禁入公告,方格窗脏死个人。两人去看。好封闭一小间,好大的喝茶缸,三只对讲机。他秃了,蛮肥的,要憋尿吗?寂不寂寞一个人?会跟女乘务搞婚外情吗?替他想些隐秘、无聊的尴尬。
  司机尊容得见,两人决定速撤,不说扔出去了,盘查一顿也够呛。经过车门时,发觉车已晃且到旷野了。湛超停住,屌屌地用食指夹了两根烟,“抽吗?”
  湛超记得他初二女同桌爱木村拓哉,木村演了个吐烟圈耍蝴蝶刀的坏崽,她就问他会不会。当然不会咯谁会啊又不是地痞。但那时候脑子有病,明明不爱她,却觉得不能取悦异性就是可耻的。为此他苦练,废掉他爸好几包软如意,千次只成一次。彼时他看白色细圈在灯下迟慢弥散,自己飘飘然就像缕烟。现在也是这样,没决定下车再去哪里,飘飘然梦游。他看车外物件被扯长,不免有奇想,昼的阔野入夜变成巨大海面,波上驻有异兽吞吃人类的梦。这一晚再不会有了。
  湛超抬高下巴吐烟圈,很轻易就成了。颜家遥痴望他喉结翻动,说:“你就是这样子,随便就把我迷住了。”好像是小说里,深宵“我”伏案写在田字格上的剖白。
  湛超好不可思议,消化了很久,露出受宠的赧然表情,说:“我还以为是我太缠你了。怎么可能?明明是你,一下迷住我。”
  “那我们不就都一样吗?”
  他们挤进角落,扑到一起慌乱地拥抱、接吻,互相都要爱死了。颜家遥紧抓着裤带呻吟,那里饥渴地吞着湛超的手指,爽得眼里蒙了一层泪水。
  湛超明白,其实他们是不一样的。回到座,他觉得累,就枕着颜家遥膝盖睡了一觉,很浅但依然有梦。梦有点金庸,梦里王朝倾覆他是飘蓬浪客,一身至精刀法好潇洒,他接了赏金去杀谁,悠哉骑了只绿色大葫芦去的,人都没见呢,葫芦半途发癫偏离官道照死蹦跳,坠崖后逾秒就打挺腾空飞蓬莱了。妈的,引力都没了——妈的都骑上葫芦了,还想牛顿的事呢。
  出站时,下冷雨,站背页有山。天一兜浓灰浆,雨也是丝丝的重铅色。湛超睡得不爽,揉眼打喷嚏,颜家遥朝他脖颈里吹气。客车也好火车也罢,转乘总要等天亮。两人在客运站旁找了家饭馆。南方馆子通常三餐都做,倘若你作怪,非要吃他单子上没有的某菜,老板看眼后厨,“也能做”。这家馆子很小,老板惺忪睡眼吓一跳:“哟,吃要等耶,刚开火。刚下车?”他门边的光明炉上座着硕大钢精锅,里头白汤微沸潽着烟。
  小馆子内部精装过的,几只木桌脱漆但洁净,墙上防潮贴了印花的油纸,拐角供了陶朱公,壁龛旁有只小电视。点了馄饨和肉汤粉。老板齁瘦,眼白多,送了碟茶干跟秤管糖。饴麻的糖很松脆,内部有气孔。湛超咬住一截儿意外吹出了哨音,催人尿下。老板在里间冲洗烫粉的笊篱,隔着玻窗,说什么鸟叫?
  湛超龇牙,赶紧把糖嚼了充楞:“什么?”
  “你们学生呀?”
  颜家遥说:“不是。”湛超在桌子底下挠他手心。
  “不是?看着好小,你们还背个书包。”
  湛超说:“真不是。”
  “刚参加工作?”
  湛超:“不是。”
  “也不是?”
  “我们,嗯,是搞田野研究的。”
  “什么?研究什么?玄玄的听着还。”老板涮粉烫配菜,“吃不吃辣?我用四川的海椒,海椒比较顶哦,怕你们辣得跳。”
  颜家遥尝了片耐嚼的茶干。这个小县城好清静,静得像有鬼,荒凉且珍贵。雨滴滴直落没有声的,煤球炉烧得哔哔剥剥。他看锅汽飘升,天色浅了点,鸟开始咕咕叫。嘴里的茶干嚼成粉渣,就带点黄冰糖的回甘,皖人真的很会做豆制品。听老板打了个哈欠,讲等下附近开早集。桌子底下,湛超指甲刮过他干燥的掌纹,又痛又痒。他还是想冷静一点、理智一点,于是自问,你现在在干什么?也立刻自答:“不干什么。”


第50章
  展开省地图,划定坐标指尖行车一路南延,看到些很怪的地方,晓角、柿树下、巴坞诸如此类,解释不了谁定名且为何,山可能很古所以风雅点,隐塘、直带、东流,岭啊山啊尖啊顶,频密但海拔不高,地理课上详学过华北华东的地形,的确是这样。
  湛超喝掉最后一口馄饨汤,联觉出车窗外的云遮雾绕,山徐缓而退,枝梢快扫上眼皮,雾也快散了;又联觉颜家遥坐在他身边一齐随车晃,牵着手但不说话,不一刻歪在自己肩上小憩。轻率的出逃一生也只有一次。
  老板说再往南就出省可就到江西啦,可能能经过三清山,山上有玉灵观,住了堆臭道士。两人想想,决定乘客车。其实路上遇到河道能改坐船也好,顺到嘉陵看看江城。
  老板拾走空碗,给炉子换煤球,“你们别是逃学出来的吧?”
  湛超哧就笑了,给老板送上支烟,说你猜呢。这就是没天高地厚的臭小子逗大人玩儿呢。老板小臂上文“忍”字了,忍者不忧,他一点不觉得冒犯,还笑呢,点上火坐一旁说:“我看像。不怕挨打呀?哎,现在老师还打人吗?”
  老板穿了件沾了面粉的灰夹袄,皖南腔,一些音尾去向奇诡。他跟湛超在他爸请吃酒的席山看过的某些男性有气质上的相似,譬如能看出年轻时眼珠贼亮,爱探问、爱嗤鄙,希望你搭腔,爱用“江湖”“人生”一类的大词,不信宗教,但仍信徒般执迷于劝人自我匍匐,总之烦人但不算坏。
  “我之前也是初中没上完就从家跑出来了。哇靠,我上学那时候还乱呢,愣妈的,老师写着粉笔字呢就给揪走打去了,看见我们混子跟个鹌鹑似的,学个屁。我走地方多了。近呢,海南啊青岛啊,最远的我到过俄罗斯呢,远吧?真的很冷,苏联刚解体,我跟朋友去碰运气,那里的男人太爱喝酒了我的天。极光,没看过吧?睡过很多女人。你说婚啊?结过又离了,孩子跟他妈,根本不喜欢啊,心从不在对方身上,见面必吵,何必呢?孩子难做人。我多清闲,开个小店丰俭由人,没事炒个菜喝一点。我见过的人可多了,汽车站边上八仙过海,我眼很毒哟,我逮到过老挝的一个毒贩,警察也没给我赏钱,说你妈这是什么公民应尽的义务。”
  湛超打了个喷嚏,玩笑似地问了句什么。
  “靠,怎么没见过?一个白俄小男孩,很漂亮的蓝眼睛,毛子普遍都漂亮。他叔跟我讲他是,我不怕这个,那男孩很安静,不是看见你就要死要活喜欢你,他还他妈看不上你呢,怕什么?干你的屁事?是不是这个理?”
  走到客运站正好雨停。湛超要撒尿,刚进公厕解裤带,颜家遥就跟进来了。很小的隔间,脏且臭,墙上屎迹仿佛加压喷射,草纸团遍地,厕所里搞其实还蛮刺激的,当然,要是有晶亮的落地镜和飘花瓣的瓷浴缸那种,不是这种男女不分的乡下茅坑。
  湛超说你看着我尿不出来。颜家遥从背后抱着他腰,手滑到他前面托住那话儿,用指腹轻磨他的孔穴,说:“能射还不能尿?装什么装。”
  湛超朝后仰,打着尿颤,恨恨说:“我尿你手上。”他看天花顶被人用血写了个“天呐”,落笔有力,硕大且仍然殷红,猜可能是例假且刚写上不久。谁呢?怎么爬上去的?
  颜家遥手臂收紧,隔着衣物吻他背脊一线,说:“我的宝贝。”
  “幻”字有了重影。湛超说:“我有点晕,我的宝贝”
  天亮的汽车站有点可怕,从那么清静,变污浊的市井气。只两三个精干的、年轻的,多的还是农民,大小背包更甚有竹编的箩,或很可爱的从箩中支出一对儿鸡爪或猪蹄,猜是外出贩货。买票的队伍松散,都惺忪睡眼,呵一室五味杂陈。
  甫一买到去江西的长途客票,湛超脑袋耷拉,颜家遥摸他额头,好热,飞快去附近卫生所买了支温度计,一量果然发烧,忙又喂他布洛芬。想可能是夜里挨了冷风,又那么靠着在火车上着了一觉。他手凉,在他额上正反熨着,反复说去吊水吧去吊水吧去吊水吧。湛超摇头摇头摇头,声音像挂了浆,偎着他问宝贝你心疼我吗?很像六七岁的小孩。颜家遥觉得好笑,也酸楚,实话是宝贝我心疼得要死,但说:“你自找的。”既像讥讽也像埋怨。湛超就哧声笑。
  他俩依贴的稠浓情态,超越了周围一众那点儿贫瘠的智识。
  有个箩里伸猪蹄的:“细伢搞什么名堂晓得啵?嘈哦,神经病,不读书现世。”同行女伴专注嘬一袋烫豆浆,没睬。
  有个瘦子,颊颐内凹唇上爆皮,戴副眼镜,木呆呆地嚅嘴。他很快起身,走近问:“你好,你们去哪的?”
  颜家遥抬头看他,想了想说:“上饶。”
  “真巧,我家乡就是那里。”他声音像小鸡。他脸上徐徐浮起一个笑,不熟练,整个儿像刚解冻。
  长途客别求舒适,勉强不破烂,座位紧窄气味怪,颠起来防着头碰了车天花,好在没有乘务来命令你关窗。瘦子跟湛超颜家遥并坐在后排。一阵嗡嗡响,汽油味浓郁起来,车厢颤颤欲散,然后走了。树影倒退,远处一片青灰厂房兼发电塔也退,想到是确切离省,挣脱一个脆薄的子/宫,本能地惶恐起来。颜家遥以僵直姿势探看向外,嘴里热气很快把窗呵花。逾刻他用力将湛超扳倒向自己,说睡吧,到了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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