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羞辱的回忆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林頔心里清楚这时候要保持冷静,但脑子却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吴霁心温柔的面孔和拘留所里耻辱的回忆扭曲着,像怪物一样扑向他。
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
忽然,林頔“啪”地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
拘留所里那些个张牙舞爪的人一下安静了,扭过头看神经病一样看着这个自己打自己的人。
林頔却像魔怔了一样,一遍遍骂自己。
“违法犯罪,抓你不冤,活该。”
“一把年纪被一个大学生玩得团团转,活该。”
“供吃供喝供住还陪睡,犯贱。”
第47章
从拘留所换到看守所的那天,北京下了雪。
林頔在看守所熬了五个月才熬到庭审。
看守所里都是像他一样等着法院最后结果的人,这里的人每天要么祈祷自己的亲友办到取保候审,要么祈祷自己的律师干过法院的公诉科。
那些在外面体会不到的对生存的期望、对死亡的畏惧、对自由的向往,在这里都被无限放大,赤裸裸横在林頔的面前。
林頔每天浸在人性极恶与悲悯中,早被磨得麻木了,心里的那点情和爱在法律和生存面前根本什么都不算,他甚至开始为以前婆婆妈妈的自己感到羞愧。
知道真相那天的晴天霹雳仅仅持续了一周,他一巴掌把自己打醒了,没什么比好好生活更重要,他再怨再恨也只怨自己恨石泽,至于其他人,只不过是把他送向自己该走的路罢了。
林頔在看守所待得清净,这几个月里他又把自己二十几年的人生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这地方让他彻底变了,甚至以前那些他不愿触碰的、掺杂着悲痛的事,现在看来也没那么能影响到他了。
老实讲林頔真觉得看守所不错,吃喝清淡,既不用天天对着电子屏,也不用天天对着领导,每天神清气爽,连皮肤都变好了。看守所甚至还给他订阅了三大刊,天生读书人林博士被关进局子里还能每天触摸世界最新科学进展,在一众天天打牌度日的抢劫强奸诈骗犯里显得格格不入。
除了偶尔要忍受性骚扰以外,其他方面林頔都很满意,甚至关到后来竟然有点不想出去,他一想到出去要面对复杂的社会就觉得干脆在里面当条咸鱼也不错。
他进来的第四个月进来个新人,看起来年纪不大,长得眉清目秀,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违法犯罪的。
他们屋的老大一见到这小孩就知道是个软柿子,大大咧咧地问他:“犯什么事进来的?”
那小孩低着头,怯怯地说了句:“杀人。”
周围顿时噤了声,本来无所事事的林頔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只见那小孩依然低着头,一副又害怕又倔的样子,林頔看他这样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愣了一下。
刚刚问话的老大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干巴巴的说了句:“可真看不出来。”
原本还被众人隐隐划为“可欺负”行列的新人在第一天就在不知不觉中立了威,平平稳稳过了一周也没人敢来找他的茬。
林頔依然保持每天看期刊的习惯,忽然有一天,那个小孩拉住了他,说自己也想去看书。
林頔瞥了他一眼说:“那就一起去看吧。”
他本以为这个年纪的男孩会爱看武侠侦探小说,没想到那小孩挑挑拣拣,最后拿了一本不知道第几版的费曼物理学讲义。
林頔惊讶地看了他两眼,照惯例拿了只有自己会看的学术期刊。
他们只看了两个小时就结束了,林頔没忍住好奇,问他:“你还是学生吧?看起来年龄不大。”
“高中生。”
“为什么杀人?”
那小孩听到林頔的问题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揣摩他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这里的人只会问你犯了什么事,好不好欺负,从不会管你为什么犯事,林頔这样明显超过正常范围的询问让小孩有点为难。
隔了好半天,他才说:“我爸打我妈,我把他杀了。”
林頔沉默了。
小孩对林頔很有好感,不像只会吹牛打牌的其它犯人,林頔很少说话,会看他看不懂的期刊,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小字。他见此刻的林頔不说话,以为他认为自己的行径冲动又幼稚,忍不住小声辩解了几句:“报过警,没人管,我没办法了。”
林頔眼眶忽然红了。
为什么那些真正作恶的人没有得到惩罚,反而逼得手无寸铁的人拿起了刀?
他在这里的几个月心都快磨成石头了,这样忽如其来的情绪让他措手不及,林頔平静了一会,难得地伸出手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如果能出去,要好好生活,为自己活着。”
开庭前林頔和律师又见了一面,关于案子的细节他们已经谈了很多遍了,律师给他提前打了预防针,他这案子里仅有的几个漏洞都没什么太牢靠的证据支撑,要做好准备。
林頔听了只是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过了一会儿又加了句“别让连清为我操心了,他工作那么忙。”
不知道该说林頔看得开还是死心眼,他对自己被抓进来这事没有一点不甘心。在他心里他已经认定自己做错了,不管这错是领导的威逼利诱还是自愿,错了就是错了。比起不甘心,更多的是当初刚得知送他去警局的那篇稿子是出自吴霁心之手的痛苦,但这份痛苦很快就被这漫长的牢狱生活磨光了。
他现在只希望结果快点出来,安了自己的心,也让连清放心下来。他进看守所以后没办法再和连清联系,但他心里知道找律师、往里面送钱这样的事全部都是连清在忙活,自己这案子前前后后耗了连清多大精力他想都不敢想。
至于吴霁心,他不敢想了,他在看守所的围墙里终于承认,自己是个不该拥有爱情的人,他那么容易被影响,二十几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壁垒在这种名为爱情的情绪下瞬间轰然倒塌,这次是他罪有应得,那下次呢?林頔是个胆小鬼,不敢再冒险了。
律师离开前,林頔犹豫了一下叫住了他,“帮我转达给连清,庭审时他和吴霁心别来了。”
他不想让自己以一个被告的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
庭审那天林頔起得很早,这会儿已经是五月的天了,不到半年的牢狱生活过得像一阵风,他进来时还是冬天,转眼就已经快入夏。
他贪婪地看了看天空,时间就这样流走了,只有天和云还是没变。
林頔到了法院后扫视了一圈,果然没有连清和吴霁心,他终于放心了。
鉴于他认错态度良好,也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法官最后只判了他六个月拘役。这结果可以说是完全出乎林頔的意料,他的律师已经和他提前打过招呼,他早已做好要被关上两三年的准备,反倒是这突如其来的刑期骤减让他一时适应不过来。
林頔在法院审理结果出来以前已经在看守所待了五个月,这五个月也是算在正式刑期内的,所以对林頔来说六个月的拘役说到底就是一个月,下个月这时候他就能彻底迈入新生活了。
一想到下个月就能离开这里,林頔竟然也没多开心,他现在变得有点害怕现实生活,害怕正常的交际,当然他最害怕的还是面对吴霁心。
六月很快就到了,快到林頔还没准备好就被推了出去。
林頔出来的那天穿了件薄薄的丝质衬衫,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自己的衣服,系扣子的时候甚至还因为生疏系错了几颗。
他自嘲的笑了一下,把系错的扣子一一解开再重新扣好。
大门打开的一瞬间林頔几乎被太阳刺得睁不开眼睛。他全凭意识向前走着,很快就看到前面两个模糊的身影。
太阳太大了,几乎把他眼泪刺了出来,林頔忍着眼泪,强迫自己摆出一个风轻云淡的表情才抬起头。
先看到的是两个人的腿,运动裤和牛仔裤,再往上看,是两件t恤,再往上看,就是两人的脸了。
他眯着眼睛,被阳光刺激出来的眼泪像块能模糊一切的玻璃,林頔也不眨眼,也不去擦眼睛,他就这样勉强望着他们,不敢让自己把两个人的脸看真切。
他看到连清朝他快步走过来,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抱住。
有朋友真好,他埋在连清肩膀里,默默地想。
吴霁心的手伸出了一半,想抱又不敢,胳膊停在半空中,眼睛紧紧盯着被连清一把抱住的林頔。他就这样站在一旁,什么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谨慎又贪婪地注视着他。
他更白了,也更瘦了,单薄的身体在衬衫里直晃荡。他是不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冬天会不会冷?在里面有没有被人欺负?他有好多好多话想问,想到最后都化为了一句“我真该死”。
林頔被连清抱的七扭八倒快要窒息,刚从连清肩膀里抬起头来打算透透气,就正好对上吴霁心的眼神。吴霁心直直的站在后面,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可怜样,像条被人遗弃的狗。
林頔受不了这样带着厚重情绪的眼神,逃避似的,漠然地朝他点了点头就立刻埋回连清肩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