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林頔的学生,您知道他吗?”
大妈点了点头,又兀自感叹了一句:“原来小頔都当老师了啊。”
吴霁心随便乱诌了一个非要找林頔的理由,大妈看他眉清目秀,年龄也不大,一下就信了他的话,还邀请他到家里坐一会。
大妈家就在林頔家对面,吴霁心跟在大妈身后,沿着石台阶一阶一阶往上走,走到最后一阶,看到了林頔家生了锈的防盗门。
防盗门上贴着一张青山墓园的告示,他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被大妈请到了家里面。
大妈给吴霁心倒了一杯水,坐在沙发的另一边。
“小頔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她一提起林頔家就不停地叹气,“我和小頔他妈关系好,我们以前总一起买菜、做针线活。”
吴霁心端着水杯,坐在老沙发上静静地听着这些他从未涉及过的旧事。
“小頔是他妈妈的骄傲,从小到大一直拿着第一,后来被选去参加竞赛还拿了国奖一等奖,我不懂什么是国奖,后来我闺女告诉我是我们这小地方从来没人拿过的奖。”
“这孩子太可惜了,高考分数出来以后T大的招生老师都来家里了,你说我们这小地方一年能出几个考上T大的人啊。”
吴霁心从没听说过这事,双目猛然睁大。
“他为什么没去?”
“当时精神不正常咯。”大妈又说:“也难怪,看到自己妈的尸体没被吓疯就不错了。”
“什么?”吴霁心觉得自己摇摇欲坠,他无助地看向大妈,“阿姨,您能讲得具体一些吗?”
大妈看他这样子有点于心不忍,心道这孩子大概确实对自己的老师很感恩才会这样感同身受的难过吧。
“小頔妈那个女人的心可太狠了,被老公打了十几年也没寻死觅活,小頔高考完那天晚上就上吊了,估计是不想再拖累自己优秀的儿子了。她一死倒是解脱,留下孩子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受苦。”
“小頔妈是高考结束那天死的,小頔刚考完试估计想给他妈报喜,谁成想一打开门,自己的妈就挂在客厅里。”她好像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忍不住抹起眼泪来,“那天晚上小頔来敲我房门,当时我正跟闺女一起看电视,就听到外面有人哭着喊我:阿姨,我妈死了,我不敢动她,求你帮帮我。”
吴霁心几乎不敢再听下去了,不停地在喝水。
他颤抖地问:“后来呢?”
“后来在这房子里待了半年,每天抽烟喝酒的,像个社会上的小混混,谁劝都没用,我差点以为这孩子毁了。”
大妈又念叨了两句:“这孩子遭的是什么罪啊…”
吴霁心被冻在了原地,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林頔时的场景,白衬衣、袖扣、淡淡的香水味,怎么看都像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人,他不敢把这样的林頔和大妈口中的人联系在一起。
原来林頔等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等到自己的救世主,才逼得自己成为了别人的救世主。
大妈留了吴霁心一起吃午饭,明明是几道不错的家庭料理,吴霁心却如同吃砒霜一般。
临走的时候大妈叫住他,有点哽咽地说:“见到小頔帮我带一句话吧,他周姨这些年来一直记挂着他,有空回来看看吧,都十年了。”
吴霁心吸了吸鼻子,朝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41章
林頔到达燕城后没有回家,他一下飞机就拨通了青山墓园工作人员的电话,却被告知整个墓园已经全权交给城建局了。
他抓着手机,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些发白。
“那骨灰盒呢。”
对面支支吾吾,说因为一直联系不到他本人,所以把骨灰盒也交给城建局了。
林頔又给城建局打电话,得到的回答却是压根不清楚有什么骨灰盒交接,青山墓园把地交给他们的时候就直接开始拆迁施工了。
林頔如坠冰窖,几乎控制不住不停发抖的手,“你们的意思是已经拆完了?骨灰盒也被一起铲平了?”
对面给的回答模棱两可,那意思是:要追责找青山墓园去,我们只是按规矩办事。
林頔不想继续听他们互相踢皮球的话,猛地扣了电话。他早上依旧没吃饭,此刻几乎头晕眼花,从口袋里拿出几颗糖囫囵吞枣咽了下去才不至于晕倒。
他没带行李,只背了个包,从机场出来后就随便打了辆车去了青山墓园。
此时的青山墓园已经彻底沦为一片废墟,被铲平的石碑碎块凄凉地躺在黄土纷飞的土地上,几辆黄色拖拉机像怪物一样立在旁边。
这片墓地早就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林頔凭记忆找着,终于在一个地方看到了几块勉强能看出母亲照片的碎石。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徒手去搬这些石块,然而搬到一半,忽然绝望地发现了碎石中夹杂的骨灰盒残骸,而里面的骨灰,早就被洒在了这片荒地上。
林頔腿一软,跪坐了下来。
他彻底失去了他的母亲,连一捧骨灰都没有留下。
为什么?为什么?林頔不知道自己该问谁。
他想打电话质问青山墓园和城建局,就算联系不到我,为什么不能把骨灰盒拿出来再施工?这样的强拆真的符合规定吗?但他又知道没人会给他答案,自己连一句道歉都不会得到。
他是个市井小人,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他不求好运,只希望世界对他公平一点。他那么努力地活着,在这个世界里沉浮着,尽力去爱这个世界,却还是什么都抓不住。
这个北方小镇的风比北京的风更加刺骨,卷着粉尘、重金属的味道呼啸着,林頔几乎有种会被卷到天空中的错觉。
非法实验调查的压力、被铲平的墓地、抓不住的亲密关系,他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此刻崩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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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霁心从大妈家出来后把林頔家防盗门上青山墓园的告示撕掉了。
他走出这个老旧的小区,在马路边上拦了辆出租车。
司机听到他报出青山墓园的地名时一脸奇怪,“那地方前几个月就拆了,要改成化工厂。”
吴霁心没说话,司机见他不搭腔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老实地开着车。
燕城太小了,从林頔家到郊区的青山墓园只用了十几分钟。
吴霁心下了车,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一个背对着他的人影。
那人只穿了一件灰色高领毛衣和薄风衣,毫无形象地跪坐在一片碎石堆前,仿佛一个误入的行为艺术家,和这七零八落的荒地格格不入。
这么憔悴了还打扮什么?吴霁心一边走近他一边想。
墓碑已经被施工队破坏成了一片难以辨认出原样的废墟,林頔把有母亲照片的石块扒出来,勉强立在这片废墟上。
他像每年母亲的忌日一样,对着已经不存在了的墓碑坐着,墓碑前有两瓶酒,林頔一瓶,母亲一瓶。
吴霁心走过去,弯下腰来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他的肩。
林頔以为是城建局的工作人员来找麻烦了,惊慌地回头去看,却透过眼泪看到了吴霁心模糊的脸。
“妈的,都出现幻觉了。”林頔骂了自己一句。
吴霁心坐下来,和林頔齐平,用自己最轻的力道把林頔拉向自己怀里,让他的额头贴着自己的胸膛。
“不是幻觉,我来找你了。”
林頔愣住了,在额头触碰到吴霁心温热的胸膛时才敢相信,吴霁心真的来找他了。
“你,你不是在出差吗?”
“请了假。”
林頔不想再刨根问底了,他太累了,只想好好哭一场。
他之前一直忍着没哭,一个人哭给谁看呢,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埋在吴霁心胸口小声呜咽起来。
林頔的眼泪很快在他的衣服上浸出一大批痕迹,吴霁心抱着他的脑袋,看着自己衣服上的水迹想,林頔这些年自己吞下的眼泪是不是能化成一片大海呢。
一个大男人,在一片因为改建而一片狼藉的墓地里,抱着小了自己快十岁的的男孩哭得昏天黑地,多荒诞的画面。
“哥这次真的没有妈妈了,哥再也没有妈妈了。”
他哭着,口齿不清地说着话。
吴霁心觉得自己全部的骨头被掰断碾碎,血、肉、筋被搅烂成泥,心脏被连着血管一并拔出身体再榨成汁液,也只能疼到这样的程度了。
他紧紧箍着林頔的身体,安抚性地顺着他的头发,就像一年前某天的黑夜,林頔抱着黑暗中的自己那样。
原来抱着一个害怕的人,是这样的感觉。
为什么我不能早出生几年呢?吴霁心想,如果我早出生几年,一定会在十七岁的林頔高考结束回家将要看到母亲尸体的那个晚上,轻轻捂住他的眼睛。
在18岁的他收到加州理工offer的那个下午,对他说:“去吧,我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也要让你去。”
在21岁的他发了人生中第一篇SCI论文的那天,抱住他告诉他:“你在我心里也是最棒的。”
在26岁的他博士毕业那天,看着他穿上博士服,亲吻他的眼睛,对他说:“我永远为你骄傲。”
可惜他永远错过了那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