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楼开在礼部附近,容嘉也是个会处人的,跟着上司同僚来过几回,酒楼的掌柜小二都认得他。他一贯咧着那张看起来特别好欺负的笑脸,明明身份地位摆在那儿,还是有人想捏把他的脸揉一揉。他倒是也不介意,今儿个这么大通火,实在是难得。
店小二也是个机灵的:“容二爷莫非吃得不高兴?那是我们店子的过错了。要不,给我们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好好给您拾掇出桌子好菜来,我们掌柜的亲自给您陪酒道歉?”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容嘉深呼吸了几口,倒也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我礼部还有事儿忙呢——小二哥给我壶梨花白,我们左侍郎大人就爱你们家的这一口。”
店小二赶紧应了一声,便匆匆去取了来:“容二爷,我帮着您带到礼部去?”容嘉今儿个独自过来,连小厮都不曾带一个,看样子是要自己捧着酒壶回去,店里头生意虽然忙,但也不能让容大人失了体面。
“你哪进得去,就这么给我吧。”容嘉也不在意,自己捧着,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茗烟正留心听外头的声音呢,听到这个倒是松了一口气:“二爷,你没事吧?”他说完了自己倒觉得心口一疼,竟是吐出口血来,再撩起衣服来一看,胳膊上青紫了一大片不说,肚腹处被容嘉踩了一脚的地方已经现了黑色,刚才疼得麻了,没觉得出来,现在只觉得连站起来都难。
宝玉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又恨自己没用:“听听他方才说的,可见是个私心钻营的,可怜林妹妹跟了他,不知道要被带到怎样脏的臭的名利沟里去。可怜林妹妹又是个不会同流合污的……这人委实可恶,又拿老爷压我,又拿二姐姐威胁,再没有个磊落的。”
茗烟叹了口气,竟是自己挣扎着起来,叫了店小二进来,给了他银子让他给外头候着的扫红传个话,进来接一下二爷同自己。店小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悄悄道:“大爷喂,我知道荣国府有钱有势的,宝二爷的名声我们也是打小儿就听着,只是这不是要做亲家么,怎么临了跟容二爷又拌上嘴了呢?”
茗烟道:“烦劳小二哥传个话——哪有什么拌嘴,我们二爷同容二爷年纪相仿,小孩子闹闹脾气罢了。”
他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说宝玉闹脾气也罢了,容嘉一个在太常寺、礼部都混得风生水起的,又稳坐了驸马位儿的,你说他会闹小孩子脾气?不过店小二也就笑笑,容嘉他惹不起,贾宝玉他同样也惹不起,也不要茗烟的钱,一溜烟地就下去告诉扫红——横竖早些打发这些爷走是正经。
容嘉回了礼部,先是给左侍郎送了酒——左侍郎姓周,乃是周翰林的远房表弟,周翰林是他的座师,他自然也敬这位周侍郎为尊长,有什么就先送过去。
岂料玉征文竟然在周侍郎屋里。他笑嘻嘻地通传了,里面喊了两声“进来”,那可就有些尴尬了。
容嘉眼珠子一转,倒也不慌不忙地进去了,先把酒送上:“尚书大人也在。”
玉征文也有些尴尬:“仲澐与周大人关系甚好啊。”
周侍郎忙道:“因为家兄的缘故……”
当日大殿之上,玉征文有劝容嘉为驸马之举,他也说不出这位小大人是真的忘了,还是暗暗在心里头计较着,十万分地为难,只是观察了几天,这孩子面上却一派天真,胸无城府的样儿,事无巨细地打理得圆滑周到,连他也得叹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容嘉道:“原是有事要求着周侍郎陪我一起去给尚书大人说的,尚书大人在,下官倒尴尬了。”
玉征文大笑道:“有什么事你不能直说,非得叫周大人与你一起?我难道是老虎,会吃人?”
周侍郎亦道:“你便直接说给尚书大人听就是了。”
“大人,琉球的有一位大使,从昨日起就不见了踪影了。”
玉征文一愣,实在没想到是这么丁点事,疑心容嘉是没话找话:“兴许是生了病,或者是回去了?”
“不,大人,我仔仔细细地盘问过人,使馆的守卫说没有人出去过。要么是那位使臣躲起来了,要么是他偷偷地溜出去了,下官以为,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必有缘由。”
周侍郎道:“人那么多,兴许你看走眼了?”
“那一位使臣是汉人,说话时候有非常浓重的鼻音,又时常抽吸鼻子,生得又精瘦,实在是——文使像他那么瘦小的都不多,更不用说是武士,下官头一天见他便多注意了,确定昨儿起就没见到他。”
来京里出使的都是本朝下属藩国、友好邻邦的使者,多是风度翩翩、相貌伟岸的,琉球多了个形容瘦小,模样又不出众,甚至有些猥琐气质的,不怪容嘉多看几眼。他到底还是小孩子,对人的长相挺在意,所以两天没见他,也上了心。
玉征文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一品大员,也是被叫做相爷的人,看容嘉的样子不像是胡诌,便道:“此事现在还没弄个清楚,不宜声张,你叫人暗地里去查。”
容嘉叫苦:“大人,现在礼部哪里还有闲人?便是您老人家都没有准点回家过了。哪里腾得出手来,是不是要去都察院或者是鸿胪寺……”
“胡闹!”玉征文说,“这事暗暗地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道北静王为什么能当上北静王?就是因为他什么事都不往外说!像你今天这么大咧咧的,遇上的是我和周大人,倒也还好,若是遇到的是别人,大肆宣扬了出去,那头早有准备,你哭都来不及!”他说完这番话,自以为也算是规劝,像是与容嘉近了一些似的。
果然容嘉道:“大人教训得是——只是实在没人手了。”
玉征文道:“你父亲那儿——”
容嘉吓道:“大人,这可使不得!皇上知道了……”
越俎代庖向来是官场大忌讳,尤其是中央六部与地方大员,从来都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节奏才对,容明谦此刻虽然还很得看重,但容嘉可不愿意冒这个险。他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倒也还算是个走得小心谨慎的人,并不愿意剑走偏锋。
又不是谁都是表哥,随便怎么任性,自己有个度,不去触底线,皇上好像就能忍下来似的。
表哥……
果然,他能想到,玉征文也能想到:“靖远侯……”
“表哥这几天忙得连饭都吃不上。这样的活儿本来也就是——”容嘉压低声音,“二殿下不在么?”
皇帝喜欢把儿子派在六部考察,一是为了监督内阁,二来,也是为了培养儿子做事,礼部担上的,就是素来喜怒无常的赵王水游。水游是个妄为的主儿,这些年也算是看开了,知道自己没指望,倒也摆出了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来,在礼部白担个虚职,不像水浮,把曹尚书挤得都没事做了。
玉征文起先倒还有些惧怕赵王,后来渐渐地又变成怕赵王要抢他的实权,再后来,也就不大管这位闲王,倒是容嘉这么一提,他很是一怔。
可是不管怎么说,那一位是皇上的正经儿子,无论是谁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殿下,他又在礼部,又没事做,求他帮忙,比他们瞎折腾要顺利得多。
这事还得他玉相扯开这张老脸去说。
出乎意料地,水游答应得还挺爽快:“哦?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玩花样?这倒是有些意思。我知道了。”
玉征文颇是意外,赶忙道谢。
水游道:“我知道玉大人在想些什么,倒也不用想太多。你只需要知道,本王再怎么不中用,也不至于要从你们这些人手上抢东西。”
抢不过自家兄弟也罢了,只是如今太子未立,他身为皇子,论起来,是玉征文的“君”,确实犯不着跟他作对。
玉征文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是是是。”
“这事不会是你事必躬亲察觉到的把?”水游说了声,“说来听听,谁这么仔细?”
玉征文也不敢瞒着:“是容仲澐。”
“容嘉啊,叫他来,我有话问他。”
玉征文没法,只能叫了容嘉来,只是水游看样子还不打算让他听,他好歹也算是位极人臣了,何时这么憋屈过?但是水游偏偏刚给了他下马威,提醒了一下两人的身份,他自然不敢得罪的,面上一团和气地自己主动出去了。
容嘉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等着水游训话。
“我以前怎么看林沫怎么不舒服,觉得这位兔儿爷当的忒明目张胆了,偏偏又尚了景宁,和惠姑祖母精明了一辈子,怎么给孙女儿选了这么个夫君,如今看来,倒是我误会他了。”岂料水游一说起来,却是不相干的事情。
容嘉觉得自己有些被呛到了:“王爷误会了,表哥同表嫂感情甚笃……”
“我自己长了眼睛呢!”水游道,“他倒是个聪明人,知道抢不过老三——这世上抢得过老三的人不多了。小东西,你回头见了你表哥,把我这话告诉他。”
容嘉暗暗叫苦,他觉得自己和这些高高在上的王爷们根本就不是一个法子想事情。虽然也有人开玩笑说他要当驸马爷了,可是跟皇子们……这位二殿下和表兄的关系不是不错么?林沫也好像愿意给二殿下捧场的,怎么不自己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