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华岛上酒店大部分在山上,怕住客上山累,有码头接送服务,远远的,就能看见一群人在码头上,船老大叼烟停船,把锚绳扔过去固定,指头把烟一夹:“好咯,可以下船了。”接人的酒店员工都举着牌子呢,找到后顾泯跟着他们上了车。
环岛公路上山,下午了,远边的海鸟像飞在橘色云上,再往下看,沙滩上密密麻麻的小黑人点,真的是,永远那么多人。他来这边玩三天,行李不多,简单收拾好后,下楼问前台坐去广村的船。
“还是来时候那个码头,不怕坐错的,船老大会喊。”前台员工告诉他,“现金有吗?没有这里可以换,船老大只收现金。”顾泯点点头,谢过后走了出去。
下山轻松,顾泯走得不急,看环岛公路旁边种的都是什么树,大部分是果树,听说他住的这个酒店后面还有个果园,果季的时候提供采摘娱乐,摘多少买多少。一路走一路看,十来分钟就下到码头了。
海华排档下午五点开门做生意,用的都是梁安阿叔亲自从码头挑买回来的海鲜,顾泯拨了把蓝到发黑的海水,漫不经心问船老大:“从广村回榕华岛的船几点就不走了啊?”
“六点半左右吧,讲不准的,看船老大,有时候早点有时候晚点。”
顾泯点头,笑着远指沙滩上那家排挡,“听讲这家排挡海鲜做的不错是不是?”虽然实际距离远,但海面宽,在船上看周围的岛和渔村,会感觉近,船老大顺着他手指地方看,笑起来,“开有十来年了,味道不错的,他那个老板我还认识,阿梁嘛。”
“哦,这样啊……”顾泯笑得不明,“那我更要尝尝下了。”
堂哥堂嫂有小孩要顾,每次都是梁安和阿叔先来,阿叔打扫厨房,梁安就擦外面的桌椅板凳,往往他擦好后,阿叔已经开始洗海鲜,他就去帮忙,有时候第一个客人来得晚,他忙完了,会坐在最外面的凳子,看沙滩下面玩闹的小孩,看太阳慢慢从海最边落下去,再把白炽灯打开。
六月过后,白天变长,天黑得慢,梁安在厨房帮阿叔洗蟹子,他们说本地话,音调怪却吸引人,喜怒哀乐只有二人知,这个点不应该有客人这么快,听外面有人叫老板的时候,他还有点惊讶,围裙没脱就站起来,笑着跟阿叔讲:“今天生意早上门哦。”
顾泯听不太懂本地话,背对排挡面对海坐着,听到背后脚步声才转过身,意料之中的人脸,托着下颌,他笑,“这里开门做生意了没有?可以点菜吗?”梁安一下愣住,片刻的功夫又恢复:“可以了。”转身去拿菜单和点菜纸。
天热,顾泯穿的白T恤和到膝盖的宽裤子,戴一顶在榕华岛码头被妇女婆缠到买下来的米色织帽子,人字拖是酒店的,海沙滑溜溜的钻进脚里,小珍珠滚过一样的。梁安站在他旁边,打扮跟他差不多,除了没帽子,除了瘦点。翻看了一会儿菜单,顾泯抬头看他,“海边排挡菜单除了那几样固定的,应该有不少时价海鲜,今天有没有什么好货?”
“今天的海虾大个,飞蟹也不错,可以做蒜蓉蒸。”
“那就都来一份吧,再要一份爆炒蛤仔。”梁安低头在纸上写菜名,“酒呢?我们有啤酒和自家酿的地瓜酒。”
“不喝酒。”顾泯盯着他,笑道:“椰子汁就可以。”他看着梁安走进厨房,听不太懂本地话的原因,他只听见阿叔问梁安“客人点的什么”,再说的他就听不懂了。圆太阳的下方已贴到海面,夕阳照在每个人脸上都是红红的,他走到沙滩上看,凉海风有点腥,又有孩子在摘椰子。
他这才想起来菜单上是有椰子出售的,走到厨房门口的大冰柜处问:“椰子是直接拿就行了吗?”厨房门口探出来一张老脸,笑着的,“诶,直接拿就可以,等下我叫侄子拿刀给你开。”椰子是削好的,又嫩,拿到撬开眼儿就能喝,冰冰凉又甜。
顾泯挑了个抱到桌上,等梁安来给他开。很快,梁安过来了,手上都是水,麻利给他撬开个水眼儿,扎上吸管,“这个椰子是我阿叔送你的,不收钱。”顾泯喝了口冰椰子水,咬着吸管讲得含糊,“你阿叔送的啊?”
梁安垂眼瞥他一眼,“嗯。”顿顿,又讲:“客人点钱多的都送,椰子不值什么钱的。”他不这样讲顾泯还不觉得有什么,他一讲顾泯倒听出来点别的了,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子啊。”尾音的声调微高,听得梁安不自在,“菜等下上来。”转身回了厨房。
顾泯心想,多少年还是这个样子,真笨啊。
新鲜海鲜说多都是假话,惟有“鲜甜”二字,普通又难得。虾肉很紧实,排挡不讲究那么多,虾线不去的,肉里的海味没有被蒜蓉掩盖,一口下去蒜香加海鲜特有的微甜味儿,蟹肉净口吃才能尝出点海的咸味儿,不是单纯的咸,咂咂回过来的又是甜,蛤仔很新鲜,师傅的火候拿得也好,壳中肉软嫩多汁。
顾泯吃的时候陆续又有客人来,他可算见识到了这里生意有多好,没占着位子,他吃完后又买了个椰子,走到下面的海滩边。没有灯,很暗,只有海浪卷滩地的声音,夜里的海风更腥,仿佛还藏着咸涩,刮着人脸,海华排挡的灯光只照到下边沙滩点点地方,顾泯背手躺在沙地上,听上边的嘈杂人声。
高三毕业他们班来的就是广村,烧烤完后在沙滩上过的夜,夜晚的海边沙地是有些潮的,梁安垫着衣服睡在他旁边,后来又说冷,头垫着他的腿睡,顾泯睡不着,海浪、风声都吵着他,凌晨三四点的时候,不知是渔民夜捕回来还是出海,远远的都是人声,他摸着梁安微硬扎手的头发,清醒了一整宿。
沙滩上的吵闹差不多到十点才小下去,顾泯抱着剩一半水的椰子走上去,问的应该是梁安堂哥,“排挡有没有厕所?”人忙,给他指了指方向。
渔村没有路灯,从厕所出来后,顾泯打开手机灯要下到码头去,走到一半才想起来这个点早就没船了,他笑自己,又要在沙滩上过一夜?折回了海华排挡。
店里差不多是最后一拨客人的,梁安坐在离灯牌最近的一桌,踢脚边的海沙放空,顾泯拿了罐椰子汁,坐到他旁边,太累了,梁安没有跟他讲话。
“没船了。”顾泯说,一口喝了半罐椰汁,“村里有没有什么民宿?”
梁安扭头看他,指了指排挡后面,“五十块,一晚上。”经常有错过船的客人,村里有民宿却只接受提前预定,现在是没有房的,他都习惯了,顾泯和那些错过船的客人没什么不同。
顾泯准备掏出手机,梁安朝他伸手,“只接受现金。”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里猜,顾泯笑起来,“现金都给船老大了,不够。”他说得斩钉截铁,梁安眨眨眼睛,没讲话,把手缩回去,撑在长凳上。
“给你微信转过去。”
笨人是要逼一逼的,顾泯深谙此道,在用的微信却不回,他倒要看看这人能拗到几时候。一旦拗不住,这人开始凶他,那么他的机会,就来了。
第7章
小单间,本来是海华排档拿来放杂物的,后来老是有错过船的客人,也就腾出来了。单人床,小方窗,再多就没有了,梁安领他进去,瞥了眼顾泯,意思你住得就住,不住得就爱去哪里去哪里。
“没有地方冲凉啊?”顾泯把窗口打开,拍了拍床上的薄被子,扭头问。
梁安没应他,指了指排挡前面的水龙头,顾泯一愣,讷讷:“牙膏牙刷有的买不?”梁安摇摇头,从门口走出,他要去帮阿叔的忙了。
顾泯一时无话可讲,见人走到灯牌,才扯开嗓子嚷:“要是女孩子在这里过晚,你也让人家去洗冷水,没有牙膏刷牙啊?!”梁安没扭头,心里清楚要是女孩子当然不会,他会领人去隔壁阿婆家里面洗澡,也有牙刷牙膏给人家。
“笑什么?”梁叔把剩下几只飞蟹炒了,端到梁安面前,烟屁股上下晃动,“什么事那么好笑?”梁安一愣,摸了下嘴巴,“没什么阿叔。”蟹子炸过后再炒的,梁叔“咔嚓”咬下一口,转头看到站在单间门口的顾泯,笑了,“怎么老是有笨仔记不住最后一班船时间。”
梁安咬了口螃蟹,跟着笑,“是啊,谁懂他啊。”话音刚落,手机传出提示音,顾泯把钱转过来了,他把屏幕给梁叔看,“等下给阿叔发红包。”梁叔去年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有些地方梁安教他好多遍都记不住。
“听阿珍讲,她那个儿子又出去打工了?”烟烧到尾了,梁叔低头在沙上掐灭,重新点了一根,呼出一口烟雾,“你回来这么多年,不想再出去啦?”
梁安低头给他发红包,头都没抬,“不想出去了。”转好,他抬头,抿唇笑了一下,“我陪着阿叔,不然哥嫂他们在市里面买了房子,阿叔老了有病有痛都没人知道。”
梁叔重重吐出一口烟雾,头拗着一撇,“我这几年身体好得很,哪里用人照看,你、秋仔他们两公婆想出去就出去,小渔村有什么好待的!”渔村教育不行,连个像样的小学都没有,堂哥堂嫂他们有两个儿子没办法,最近在市里看房子,海华排挡多年挣的钱都要贴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