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瑜不太想回复他了,他觉得常怀瑾太狡猾,这些关心都是真的,李瑜知道,它们不是障眼法,可恰恰因为常怀瑾可以如此真情实感地爱他,更显得那点隐瞒罪不可赦。
他不明白他和常怀瑾还有什么问题,更不明白常怀瑾为什么不愿意说。
李瑜不认为他和常怀瑾需要做到彼此毫无隐私,那不是一种正常的伴侣关系,但又的确十足恐惧常怀瑾在电话里朝他撒谎,以及或许连常怀瑾自己都未察觉的,他在询问中泄露的恳求。
你是不是又在做对不起我的事?
这是他的第一想法。
“常怀瑾,”他朝对方说,“我今天有点累了,先挂了,好不好?”
好不好?
常怀瑾在这一刻好像也被什么轻轻刮着肉,让他怔愣一瞬,空气安静得有些诡异,他吞了吞唾沫,有条不紊地说,
“好,你好好休息。”
似乎把一根钢针生生捅进肉里,埋进皮肤,没有血也没有爆裂的动静,它随着他张口的哽咽长驱直入,缓慢又不容阻挠地扎了进去,很快地消失不见了。
不存在任何问题,李瑜朝他礼貌地询问意见,再和谐地达成统一——就像常怀瑾在开头所做的那样。
电话挂断了。
常怀瑾迟钝地痛了两秒,他能感到李瑜情绪有些不对劲,或许只是难过他要推迟回家,因为除此之外,他们似乎的确不存在任何问题。
只要他表现得够好,演绎得足够漂亮,他就能永远成为和李瑜相爱的完美伴侣。
常怀瑾已然陷入李瑜曾一度惶恐的怪圈中,他却还没有意识到。
-
他仅仅是感冒了而已。
常怀瑾待私人医生给自己开好药,在樊岳顶层浏览出差以来的文件,神思很倦怠,宽敞的床上盛着他这个三十多岁似乎就被疾病打得奄奄一息的男人,和驱不散的寒意。
原本打算提早一天回来给李瑜一个惊喜,却被南方的湿冷打得措手不及,下飞机时头昏脑胀,常怀瑾觉得十分不堪,要司机改道来了樊岳,他想李瑜想得要疯了,却被奇怪的自尊心狠狠按耐下来。
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滑稽,原本打算好的惊喜拆开一看却成为自己无力的证明,他知道回荆馆会迎来李瑜无可比拟的温暖关怀,可又突然怯懦起来,不甘起来,他想当带给李瑜舒适与安定的伴侣,而不是一个风尘仆仆攒着细菌的病人。他不愿意用这种稍显羸弱的姿态迎接他们短暂分别后的重逢,他应该微笑着,迈着庄严的大步,有力的臂膀环上李瑜的腰身,同他接一个甜蜜的长吻。
而破坏这个画面的一切,都是瑕疵。
常怀瑾从来都是一个高标准的领导者,对自己也不例外,完美似乎就意味着幸福,就意味着他能成为李瑜选无可选的最佳伴侣,他一直在做着这一点,并且认为李瑜也在要求他这样做。
常怀瑾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或者苛刻,因为他总是对不起他的。
他关了灯,文件随手放到床头柜上,滑了几张到地上,他没有捡,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坏习惯。
纸张沙沙滑行在夜色里,又趋于静止的安眠。
他总是将看完或没有看完的文件百无聊赖地摊乱,等助理收拾桌面,颇有耐心地看它们归整到位,无需他动手就充满秩序。并且在此间收获一点安心——它们散乱了也总能拼接到位,甚至不需要他发号施令,是这样轻而易举,他坐拥某些东西的证明。
好来规避某种持久的隐痛,或许常怀瑾从始至终都认为,任何归纳与整理都和无意中造成伤害再进行弥补一样——让一切恢复原样,他得道歉,每一个归拢的动作似乎都在反悔,常怀瑾不得不承认,他痛恨这种感觉。
他总是默然等待助理整理凌乱的文件,似乎偷摸地借别人的力量削减了那股沉重。
却不得不身体力行地弥补李瑜,他感到赎罪漫长的衰老,又似乎远不止这些时日,或许他不该将一切都推揽到李瑜给予的幸福所要求的砝码上。
常怀瑾昏睡过去,带着低烧的闷热,和十五岁那年姐姐看向他的黑色眼睛。
-
第二天阳光很好,常怀瑾也觉得自己的感冒有些好转,起床看了时间想给李瑜打电话,又怕打扰他睡懒觉,准备锁屏,又在窗外的好天气和手机的气象图标中电光火石地意识到什么。
他打开天气预报,手发了些汗,坐标切回出差的城市,无论是他去的一周,还是昨天与今日,都是明晃晃的艳阳天。
李瑜知道他撒谎了。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常怀瑾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惶恐,就像五年前一样,李瑜明知自己夜宿在婚房,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是不是又搞砸了,李瑜是不是又在准备离开他?
常怀瑾无法隐忍下去,他拨通了电话。
“喂?”
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常怀瑾深吸了一口气,“早上好,有没有吃早餐?”
“吃过了,你呢?”
“我也吃过了。”
“是吗。”
常怀瑾咬了咬牙,又问他,“今天打算干什么?”
“还没想,看能不能等到期末成绩吧。”
“会考好的。”
“可能吧,有点悬。你今天忙吗?”
“不忙的,我……”
常怀瑾说不下去了,他突然觉得很累。
李瑜也没有追问,等了两秒便说,“有事吗……我挂了?”
“不要挂。”常怀瑾揉了揉太阳穴,“别挂。”
“对不起。”他说,李瑜静静等他说完,“我已经忙完了……回了本市,昨天骗你,是我的错。”
“这样。”李瑜说。
常怀瑾抿了下唇,感冒让他的声音十分沙哑,还掺杂了无尽的疲倦和无力,“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问我?”
他好像也被李瑜欺骗了。
“我觉得我或许应该配合你,”李瑜的声音很淡,“你问我‘好不好’,我只会答应你,说好。”
他说,“你想要我这么做。”
就像五年前一样,他沉默地替常怀瑾粉饰太平,在破烂不堪的关系上接过对方递来的一角白布,佯装无知,扮演幸福,满足常怀瑾隐瞒自己的愿望。
常怀瑾觉得很痛,他却没有资格来怪李瑜,这是他亲手酿成的,他觉得自己很活该,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注定这样活该,他觉得痛苦,他就要承受不住。
常怀瑾在一瞬间惊悚地发觉,自己想要放弃。
“小鱼,”他似乎在叹气,“我不知道,我……”
好累,但他说不出来。
“你在哪里?”李瑜问他。
“在樊岳这边,”常怀瑾有点紧张,“你要过来吗?或者我回去。”
“你想见我吗?常怀瑾,”李瑜似乎带了点哭腔,“你想见我吗?”
“想、我想见你。”常怀瑾面色紧绷,他担心暴露自己的疲态,也害怕被李瑜窥探到那不为人知的软弱。
但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救他,也只可能是李瑜,只会是李瑜。他奇异地平静下来,无论如何,即便不堪到底,也要试着相信这个自己爱到没有办法的人。
“你在家里等一等,我马上回来。”
被李瑜抛弃也没关系,他不想再撒谎了,他只想快点见到他,他真害怕被他丢下啊,却似乎更害怕自己没有力气和胆量继续爱下去,见一见,他就一定会舍不得的。
常怀瑾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绝望的人。
无论是对他本人,还是对他好不容易重拾的爱情。
-
今天太阳很好,常怀瑾开了荆馆的门,一进到玄关就看到李瑜坐在沙发上,听到动静就把脑袋转了过来,红着一双眼睛淡淡地看着他,谁也没有先说话。
良久,李瑜忍着眼泪,问直挺挺站在门口不敢迈步子的常怀瑾,“要不要亲?”
如果他非得是个绝望的人。
那李瑜就是能一寸寸剥掉他无望盔甲的潺潺细水,和无限朝阳。
他也有些哽咽,“要的,宝贝,过来。”
李瑜便踩着拖鞋奔到他的怀里,眼泪洒了一地,唇齿间难以道尽苦涩的悔悟与思念,常怀瑾几乎是颤抖着吻他,又把自己以一个难看的姿势埋到了李瑜的肩颈上。
他总是做得很差劲,要李瑜不断主动地领着他走,即便这样绝望着,又不死心,不甘心,放李瑜离他而去。他就是这等卑劣,无耻,自私自利,因为他太爱他了,爱到无望也不想松手,他好害怕这样的自己吓到他,好害怕自己无解的苦难让李瑜也产生畏惧。
又影影绰绰想要告诉这个最亲密的人,自己是如何不堪与懦弱。
就像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自己交给唯一正确的命运。
“你感冒了?”李瑜带着鼻音问他,摸了摸常怀瑾的额头,“先换鞋进屋,我去给你倒水,怎么不跟我说?”
常怀瑾接过他递过来的温开水,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阳光通澈的客厅里,他喝了几口,玻璃杯折射的光亮让他有些惶然。很像,很像五年前的那个上午。
但他不能继续粉饰下去了,他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结局,常怀瑾看向李瑜,他说,“我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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