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临走前李琪问哥哥今年要不要回家过年,和家里谈一谈,李瑜应下了,晚上紧张地拨了通电话回家,又死了次心。
等他大学毕业,又和家里通了次电话,交代了自己未来将在长泽市本地当老师的事,家里人没提什么意见,只问他是不是还要搞同性恋,李瑜没答话,只说生活费已经不用汇了,以后——他妈妈挂了电话。李瑜便在走出象牙塔的同一天被迫也主动地切断了和那个家庭的联系,拿到实习工资的时候不抱希望地汇了一半给家里,也被母亲转回了,附言以后不要再联络。
他和父母的感情在长年的打压与忍耐中发酵完全,泛着酸味和淡淡的恨意,倒也不是很差劲,又被长泽市与家乡的距离拉远,那似乎也并不赖,却终于以搞同性恋为导火索,变成憎恶与放弃。李瑜也未曾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难以挽回。
他一贯很乐观,倒也不是,而是并不十分悲观,又容易满足,于是维持着和弟弟的关系也足够让他觉得自己还有家人,否则二十出头一个人在遥远的北方,想想也还是太伶仃。
他很感谢李琪主动联系自己,感谢他曾暗暗嫉妒过的弟弟的开朗性格,因为如今也要换他被那份阳光照耀着。何况李琪和他的确有种难言的默契,他会比较在意李瑜的意见和看法,并且下意识依赖自己的哥哥,出于一个善良的孩子从小被偏爱而对哥哥产生的歉意也好,作为弟弟的下意识尊敬的心态也罢,李琪对他的态度总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有能力的人,被仰望着,那便要有作为哥哥的样子嘛,所以总会更加努力,好好地生活着。
他这些年便也这样慢慢走了过来,似乎带着来自家和常怀瑾的两股信念,求生欲极强地剔着这两者的悲伤,以一种平实又坚韧的方式,像千万个普通人一样,怀着把生活过好的不死的决心,慢慢走了过来。
说李瑜这些年一点也不苦,那很不对,说他很苦,那似乎也不至于。
而是很普通的,但谁也不能说普通就很容易。
李瑜突然觉得那些神圣的光芒都日渐淡去了,爱情这个词似乎太理想,太高尚,跟他普通的生活极不搭调,也不该奢求,他稍微看向常怀瑾不虞的脸,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的确如所想般爱他,还是仅仅出于一种自我宣誓的感动。
就像五年前他闷在主卧的床上接起夜宿婚房的常怀瑾的电话一样,还要心碎又盲目地爱着他,都那个程度了,李瑜觉得自己大概病入膏肓,把自己给洗脑了。
“你和谁一起吃的?”常怀瑾这样问他。
李瑜回答说,“没谁。”
常怀瑾咬了咬后槽牙,又问他,“聊了些什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那你笑那么开心?”
“你生气了吗?”李瑜问他,“是不是觉得不开心。”
“是。”常怀瑾坦荡地承认,还将说什么,又听到李瑜问他,“那前天你在和谁一起吃饭?”
常怀瑾愣了一瞬,马上说,“你看到狗仔拍的照片了?都是瞎扯的,我和她见面签了一些股权相关的合同,没有别的。”
李瑜点点头,就不再说话了。
常怀瑾有些生气,“你什么意思?我解释清楚了,你今天吃饭那个呢?”
李瑜才说,“是我弟弟,在长泽市念研究生,年底了,一起吃顿饭。”
常怀瑾的表情有些微妙,听罢喔了一声,却总还是觉得不舒坦,哪里都很不对劲,让他觉得十分憋屈。
藻庭到了,常怀瑾如今也能开进小区,把车停在单元楼下,开了些窗户,凉丝丝的风吹了些进来,他把手肘抵在门上,是个显得很焦虑的动作。
李瑜也没有下车,常怀瑾觉得自己拿他没办法,话也都说开了,似乎也没有继续生气的理由,皱眉把后座持续散发香味的玫瑰拿了过来递给李瑜,“回吧。”
李瑜抬头看他,说,“你觉得我们的问题解决了吗?”
“都说开了,我们没有问题。”常怀瑾按耐心中的郁结,佯装轻松地说,“是我不该乱吃醋,你不要生气,晚上好好睡觉。”
“但你看上去不高兴,常怀瑾。”
“这是在安慰我?”他笑了一下,“那我很高兴——”
他看到李瑜淡淡盯着自己的眼睛突然就说不出话了,于是也不笑了,不说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李瑜语气平平地说,“因为我一开始没和你说清楚,你当然要生气的。”
“为什么不说清楚?”常怀瑾有些烦躁地问。
“那你呢?”李瑜反问他,“今天打电话的时候就在担心我看到你和白小姐一起吃饭的新闻了,对吧?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那都是编的,万一你没看到我多嘴一句不还要惹你不高兴?”
“这和我们以前有什么区别呢?”李瑜有些疲惫地问他,“你现在要是真的复婚了,我是不是也要等媒体报了才知道。”
“你知道我不会。”常怀瑾冷声说,“不要钻牛角尖。”
李瑜摇了摇头,“五年前我也没想到你会……那样对待婚姻,你还记得你住在外面的那段时间吗?我们睡前会通电话,我会问你在忙什么,你都说在忙公司的事,问你在哪里呢,也从来不会正面回答。其实你心底是知道我会介意这个的吧?”
“你从来没打算和我坦白,自欺欺人也顺便骗我,总是忙,总是有理由搪塞我,有一万个借口粉饰太平。”李瑜也不看他,喃喃地问,“是这样的吧?先生。”
常怀瑾有些生气地说,“不粉饰的后果呢?你就那样走掉了——”
“不是这样的,”李瑜很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离开你是因为你掩盖这些吗?是因为你掩盖的事情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
“但我现在已经不会再和谁结婚,也不会和其他人建立随便什么关系了,你为什么还要抓着从前的事不放?”常怀瑾揉了揉眉心,“我说过了,我总会犯错的。”
“但你现在继续隐瞒我,不主动告诉我,只会被我理解成你又要开始了。”李瑜淡淡地说,“我和李琪吃饭对你稍微敷衍一点,你是不是就不太开心?常怀瑾,我已经被你骗过一次了,只会更加不开心,更加不敢多想。”
你懂我的感受了吗?
李瑜没有说,他从来不会真正有意地伤害他,却让常怀瑾一次又一次地在这里或那里,一点不落地饱尝李瑜吞咽过的迷茫与痛苦。
他怔愣地看着窗外洁白的雪,像一颗颗找上门来的苦果,铺天盖地,不要妄想通过承认错误抵消,因为实在是太晚了,李瑜已经被他伤害太久了。
原来他不仅要感受严酷的冬季,还要承受曾经作为上帝为李瑜降下风雪的惩击,他要恨的从来不是李瑜,而是自己。
常怀瑾不敢看他,就像不敢面对一面光滑的镜子,照出一个罪过累累的恶鬼。
他说,“对不起。”
“我很抱歉。”常怀瑾说,“不会有下次了,我会改正的,你不要……生气了。”
“不会有什么下次呢?”李瑜像个严格的考官,追问他,却不太看常怀瑾,那人的样子似乎很挫败,让他觉得舍不得。
“不会再和白西燕见面处理公事后不和你报备。”
“如果,我是说如果,”李瑜说,“像以前一样,我们都在荆馆,你喝了酒回家,第二天要和我说原因吗?”
这题常怀瑾会答,他坐正了些,“如果是和白西燕那样的女星一起吃的,我当然要主动和你说。”
李瑜没有马上回答他,常怀瑾不知道这个掺杂了小两口拌嘴意味的交谈为什么会让他听上去很痛苦,“为什么和其他人一起就不用说呢?”
“不会出乱编的报道,何况应酬又不都是下三滥的路子。”他试探着回答。
李瑜却崩溃似的,“可我不知道呀?你还记得你结婚那天回来醉成什么样子了吗,你不说的话我只会想你是不是又刚喝完自己的喜酒,你问心无愧是你的事,就一点也想不到我的感受吗?”
“我会怀疑,会猜忌,很糟糕吧?我也觉得糟糕透了,我好像一点也不能够相信你了,常怀瑾,”他绝望地看着他,“你今天还在瞒我。你努力好像也没有用了,我太害怕了,你还是放过我吧,和现在的我一起生活应该也得不到你希望的那种幸福了。”
常怀瑾被他杀人的言语钉在座椅上,觉得自己被曝晒在数九寒冬的惨白雪夜里,他焦急地说,手甚至在发抖,“你不要这么急,我会改的,一点点改,好不好?今天只是暴露了从前的问题,小鱼,你对我有点信心,好吗?”
他想去抓李瑜的手,却被一捧鲜妍的玫瑰抵住了胸膛。
李瑜摇了摇头,眼睛也不看他,让常怀瑾觉得自己要再一次被他丢下。
“好累。”
像叹了口气。
李瑜没有流泪,甚至不觉得悲伤,而仅仅是一种无力,不仅为常怀瑾难以改变劣习而无力,还有来自自己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没有力气爱这个人了。
因为到头来常怀瑾也不明白自己在生什么气,很大原因都出自常怀瑾不爱自己吧?他想,无法换位思考,不能懂得自己的惧怕,总要做出让他伤心的事,不过都是因为常怀瑾不爱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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