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如今他们在一个平凡的十一月重逢了,或许他应该做出一点对得起观众的反应,也算尽责交代一番自己凄凄惨惨的爱情,痛彻地哭一哭,或者为命运的玩弄笑一笑。
他以为自己是这样想的,熄了灯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淅沥的雨,因为这样正视起自己和常怀瑾的重逢,而不为情绪操纵,似乎就能从命运手中拿回一点主动权。
他尝试着,像鼓起胆量去碰滚烫的茶水,企图完整地吞咽下去——他回想那个人的样子,鲜活的,进行的,就在三个小时之前,他朝他笑,吐出字句来,他的温度,一股活的热流,梦中喷洒在后颈上的根本不能与之相比——这实在比李瑜嚼碎的五年前的常怀瑾要来得真实多了。
也可怖多了。
他从床上翻了起来,不假思索地套上衣柜底下那件从荆馆偷出来的衬衫。
那真像他心里埋葬的一桩死物突然活生生地诈立起来,那样饱满,那样鲜活,微笑的弧度一厘不差,发声的语调一毫不变,一帧帧朝他汹涌地袭击着,就像昨天他们还在荆馆一楼进行告别——
真是让他害怕啊。
李瑜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免疫,却终于惨淡地发觉,自己汲汲营营努力五年的结果不过是脱敏了日渐远行的记忆,而在面对真实的常怀瑾时只能没有出息地一溃千里。
他没有哭,而是死死攥着发白的宽大衬衫,有些神经质地抠了抠自己左边胸前丑陋的皮肤,似乎想要抓紧一败涂地的本质。
输这一次就够了,他牢牢握住这些年来构造出的那个不再骇人的虚假而残破的常怀瑾,温柔的,安全的,企图用他曾经的强大将自己保护起来,有这些就够了,足够他活下去,不被打扰,也没有惊惧。
李瑜脑海像电影重播般放送三小时前他们近在咫尺的相处,他笑得那样无害,一名优雅的绅士,拉开车门向他发出贴心的邀请——而常怀瑾说他没有操够他的话也同样萦绕在耳畔,李瑜把自己蜷了起来,他以为自己已经逐渐忘记剜他血肉的这部分,原来没有,它坚不可摧地等待着,原来是为了此刻——
他在用他对抗他。
李瑜在床角粗喘着气,像刚刚离开常怀瑾一样,陷入哪个他是真哪个他是假的拉扯里,而多亏常怀瑾早早提供了足够恶劣的论据,让李瑜面对如今友善的他时能快速下笔:假的。
他抠挖着自己身上的刀痕,感受那里虚虚的刺痛,千万不要被他蛊惑,他听到自己说,听到曾经的常怀瑾说:
都是假的。
李瑜渐渐平复下来,嘴唇轻轻跟着脑海里密密麻麻的判词嚅动,假的,是假的,他把自己包裹在那个温柔又残忍的常怀瑾中,向将要再次围猎自己的男人竖起高墙。
五年到底是长还是短,这个发问实在很没有意义,而应该问这五年你做了什么,抑或是未来五年将要做什么。
那么此时的李瑜一定要险象环生地叩首感恩这五年的自己,他把那个虚实难辨的常怀瑾全变成了真,把似神若刀的常怀瑾全变成了刃,他在不害怕他,不受他惊扰的最后,终于能够执起名为常怀瑾的武器在常怀瑾本人面前保护自己。
真是败无可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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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怀瑾自然不懂李瑜要怎样把自己打造成一桩实打实的悲剧,带着一种对比起来显得愚蠢的乐天精神回韶园接自己的围巾,他是信不过陈劲那臭小子的。
是周末,陈劲老实了一礼拜,忙不迭回家打游戏,常怀馨知道弟弟要回来也没有出去,他们这些年关系要变好很多。
“喏,挂客厅了,怕你找不着。”常怀馨朝衣架努了努嘴巴,常怀瑾取下放到臂弯,款款落座到真皮沙发上,阿姨替他沏了茶。
“荆馆来暖气了么?”常怀馨问他,“这几天下雨降温了,冷。希宝怎么样?”
“来了,你也别感冒,天天穿裙子又没人看。”他抿了抿茶,常怀馨听罢翻了个白眼,面色却是高兴的,他接着说,“希宝挺好的,你想他就去看看,陶姨一直在家里。”
“太远了,有空再说吧,天冷不想动。”她摆摆手,“晚上在家吃饭?”
常怀瑾点点头,又问姐姐,“陈劲家长会什么时候?”
“我哪儿知道——你去问问他。”她换了语调,坐了半晌又主动拎着裙子往楼上走,“我去问问。”
她这些年的确不一样了。
常怀馨永远记得四年前那个飒爽的秋日,她身后像是跟了一列长队,大包小包跟着一起回了韶园,里头有一半是自己的,给弟弟也买了一大堆,小妈、儿子和各路姐妹朋友分余下的四分之一,这趟旅行不错,她甚至心情颇好地给丈夫挑了条浮夸的项链——给他送情人,也算一种高级的嘲讽。
要常怀瑾来韶园得请三四趟,她直接唤了司机载着礼物和自己去荆馆,结果扑了一场空,最后又兜转到一片新的别墅区,纳闷弟弟什么时候换了住所。
她是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离开八九个月,亲弟弟就不动声色地结了婚的,真是一个字也舍不得同她说。
她独自维持姿势坐在澜墅的一楼客厅里,周围围了一圈礼物,散乱又密集地环绕着她,五六厘米的高跟鞋也没换,细尖似乎要把大理石地面戳出一个洞来,好让她比愤怒更强悍的情绪有个出口,那画面似乎也能做个海报封面,颇有戏剧感。
常怀瑾难得天黑前得了消息回了澜墅,一进门就迎上常怀馨几乎要刺穿自己的两道眼刀,他大概明白这愤怒从何而来,想来谁家姐姐莫名其妙多了个弟媳总归有情绪,然而,这难道不是他们默认的吗?常怀瑾想同她讲道理,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殊不知那安抚的笑更一步激怒了她,眼见常怀馨噔噔地起身朝自己走过来,每一步都恨不能踩在他脊梁上似的,再然后她扬起了巴掌。
常怀瑾错愕地站在门口,长姐如母,常怀馨不是没有教训过他,最生气那回还是他高中那会儿,他姐姐抽起烟灰缸对他砸,不准他吸烟,那烟灰缸到底没舍得真的往他身上挨,碎在离他三四米远的地板上,似乎只是她在泄愤而已。
而这次总归不同,常怀馨发着抖站在他面前,比自己年长十岁高了十几年的姐姐如今踩着高跟鞋也要常怀瑾稍微低头配合,才好让那个巴掌正儿八经地甩在他脸上,常怀瑾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下意识稍微低了头。
常怀馨为他低头的这一瞬猛地松了劲,那眼泪和情绪再也扛不住了,她那个小尾巴似的弟弟已经长成了一个铁臂铜心的大人,常怀馨扬起的右手发着抖垂了下来,复又掐上常怀瑾的小臂,她绝望地问他,“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僵着手,想着要不要扶一把姐姐,却在风雨已来的此刻不敢动作,于是吊着嗓子又七平八稳地说,“只是联姻而已,白家很合适,没和你说是我不对——”
“我知道!我知道!”她崩溃地哭喊着,再没了往日雍容矜持的贵气,“所以呢?!你在做什么!你告诉我啊?”
“我稀罕你给我讨个弟媳回来吗?!”
“他们家又多有钱?我们家是不是又要撑不过去了,啊?!”
“怀瑾,怀瑾……”
她痛苦地呜咽起来,几乎要跪下去,常怀瑾把她扶到了沙发上,而终于听到他永远年长于她的姐姐垂死般问他,“你以为我这些年都是为了什么啊?”
常怀瑾怔愣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常怀馨哭红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问他要一个答案,而常怀瑾直觉自己给出的答案会让他们两个都死无葬身之地。
“姐,”他皱着眉头尝试开口,“我想让我们家好好的。”
常怀馨凄惨地笑了一下,然后问他,“那家呢?”
“家在哪里?”
闷声嗡响一道秋雷,平地乍起万般萧瑟。
常怀瑾终于说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话,而只在姐姐泛血的眼珠里看到,在这栋新婚别墅里明白,常家筹码来筹码去,最后的最后这个庞大的家已经成为一个填不满的空壳,所谓的家人只剩他和常怀馨,其他的都被卖得干净。
他哑声道,像个不懂自己怎么突然犯错的孩子,“我不想让你们……住小房子,姐,我们只能这样走下去,迟早的事,而且你知道的,我喜欢男人,将来不会有——”
“我不在乎。”常怀馨出神地看着他,“你觉得我和陈放结婚是为什么?为了常家吗?”
“我可以住小房子,”她笑了一下,像想起结婚前夜和弟弟的对话,为他仍然记得感到奇异,也为他因此一路走到黑感到漠然的痛楚,她低声说,“常家没了我不在乎的,爸娶了肖姨的结果是什么?他去得早,留我们几个守着破烂过日子而已。”
“姐只要你过得高兴就好了。”
她潸然,“你明白吗?我只想要你幸福。”
因为她的已经没有了。
她的家已经只剩常怀瑾,却要无望地看他重复上一代和自己的悲剧。
澜墅外的枫叶落了一地,赤橙橙,红艳艳,像笼罩他们的咒印终于剥落的残迹。
常怀瑾送走她,没什么表情地拆了几件礼物,有两支质地上乘的葡萄酒,大概是某个酒庄的,常怀瑾从前总爱喝,他默然看着紫黑的液体,觉得自己似乎辜负了某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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