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苏,小姐,我不,喜欢的。”
陆银山明白了,他大哥,这是糊涂了。
他回想了一下,大哥腿刚坏了的时候,确实有个姓苏的姑娘来过他家。
苏小姐,就是几年前商行老板的女儿,特别喜欢大哥。
他记得那个女孩,只不过苏小姐走的那天晚上,大哥不知道为什么和卢凉打起来了,打的特别凶,他也是第一次见大哥对卢凉发脾气。
大爷强撑着,他转着脑袋,看着墙,眯缝着眼睛。浑浊的眼睛里都是黄黄的粘液,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干枯的胳膊抬着,抓着被子。
“银山,你去,他,找回来,好不好?”
“都入秋,了,他别,冻坏了。”大爷说的磕磕绊绊的,他使劲的喘气,才能说这么多话。
“嗯,一会儿我就去叫他。”陆银山不忍,只能点着头应和。
“我去叫娘来,大哥你等我啊。”
“嗯。”陆金山靠着床,呆呆的,甚至有点痴傻。
陆银山风一样的跑出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老太太就来了,手里的佛珠都没撒手。
“金山,金山,你醒啦!”老太太激动的扑过来一把拉住大爷,声音都是抖的。
“娘。”陆金山颤巍巍的抬手,去拉老太太。只不过他目光放空,已经是全然看不见的。
“傻孩子。”老太太慌乱着,她心头一阵紧缩,陆金山这个时候醒,并不是什么好事儿,这孩子,怕是回光返照了。
这是她的心间肉啊。她实在……无法面对。
“娘,我饿了。”大爷带着点撒娇的意思,他已经慢慢的清醒了,不似刚才那般糊涂。
“嗯,儿啊,你想吃什么,娘都给你做。”老太太刷的红了眼眶,轻轻的拍了拍大爷的肩膀。
“饺,子。”陆金山的嗓子里像卡了什么东西,喘一口气就呼噜噜的响,破旧的风箱似的,难听的很。
“嗯,娘这就去做,你等着娘。”老太太抹了把眼睛,急匆匆的去了厨房。
陆银山站在大爷床头,心头翻涌。
“银山......我的坠子,坠子呢?”大爷又猛的想起了什么,他说话费劲,喉咙里憋着气,十分吃力。
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有点慌的四下摸索。
陆银山忙找,他记得是放在桌子上的。
“大哥,在这呢。”他把书扔在一边,莹白的坠子露出来。
那是卢凉的,陆银山认识。
轻轻给大爷挂在脖子上,眼睛看着一边的黑色小袄,陆银山似乎明白了什么。
大哥和卢凉,难道是……
温凉的玉,贴在大爷同样冰凉的皮肤上。
陆金山摸着它,嘴角勾起,悄悄的笑了。
他想起来了,卢凉死了,早就没了。
真是不乖啊。这么多年,一点儿都没变。
陆金山觉察到了自己胸口闷的很,他脸色变的难看,手指紧紧的扣住观音坠儿上的暗纹。
一口气,顺着肺管子吞进去,却上不来了。
血,顺着嘴喷出来,大片的血花和着褐色的汁子。
大爷呕了几口,面色冷下去,再没有光彩。他那么平静,甚至连挣扎一下都没有。
前后也不过一刻钟。
人,便没了。
干枯的手,拽着脖子上的坠子,身子慢慢的歪了下去。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的笑。
“大哥!”陆银山嘶吼了一声。
门外。老太太端着半生不熟的饺子跑回来,她紧着走,缠了足的小脚蹭着地,手里托着那碗刚出锅的饺子。
白菜肉的,零零的掺了点香油。
冬日里,热热的汤子洒着,几颗饺子浮在上面,脆嫩的葱花小舟似的飘起来。
老太太手烫的通红,站在门外。手里的碗,在听见里面的一声吼叫后,跌了下去。
啪的一下。摔的粉碎。
顺着胳膊淌着饺子汁儿,那些水儿遇到腕子上的银手环,粘连在一起,紧紧的冻上了。
地上的饺子,还热腾腾的,陷在泥土里,粉嫩的肉儿露出来,沾着灰。
人的一辈子,说来也简单,不过是谁和谁相遇,谁和谁分别。
若不是心里头还有着牵挂,怎么能挺得过这么多的苦,又怎么舍得一声不吭的死去呢。
冬日里的海棠树,披着雪,站在那里。它看着远方,袅袅的炊烟升起,鞭炮崩碎的皮子挂在了枝头,如同祈福的飘带,带着破碎的希望。
夜奔与思凡,放在一起,就是成全,分开,就是命数。
第40章 飞蛾
二十九了。天蒙蒙亮。
李伯清开的飞快,他狠狠的踩着油门,大有神挡杀神的架势。
卢凉坐在旁边,腿肿的老高。他本就受了伤,又一路颠簸,怎么能好。
“你个死小子,早晚要把自己搞死。”李伯清都骂了一路了,三江口的时候,卢凉直接发烧晕了过去,他想让他等一等,先看病。可卢凉说什么也不肯,急眼了就要跑。
李伯清拗不过他,只能妥协。
搞死我乐意。”卢凉怼他,他使劲用仅剩的那只手擦着车窗,窗外,是飞闪而过的田地和树林。
“你特么快点。”
“操,卢凉你特么是不是不把我当人,牲口都能累死。”
。。。。。
嘴里叼着一个大馒头,呼哧呼哧的啃,李伯清手里攥着方向盘,一个转弯,甩上了大道。
袅袅炊烟,随着烟囱飘上来,飘过山,飘过河,吹散在远方的风里。
李伯清这人呢,不能说好,坏又没坏在骨子里,他十岁随母亲入李家,遇到小小的卢凉。
那时候,卢凉还姓李,他娘也还在。
时逢三月,刚能脱了棉衣的时候,李伯清穿的时髦,带着小帽,衣着得体的跟在他浓妆艳抹的母亲身后。
他进了院门,一眼,就看见了躲在树后悄悄露着眼睛的男孩儿。
卢凉的老爹欢喜的跟什么似的,迎着这多年前的相好,进了屋,甚至都没顾忌坐在一边穿针纳线的卢凉娘。
李伯清虽然年纪不大,却是惯出入风月场所的,卢凉他爹这样的,他见过太多了,那些恩客,都是这个样子的,只不过呢,他确实是和这位有点血缘关系的。
他没和母亲进屋,悄悄的走到树后。
卢凉正低着脑袋,小脚上的鞋子露着窟窿,他踩着树,两只小手抓着树皮,狠巴巴的往下扯。
“啊!”李伯清扮鬼脸吓唬他。
卢凉手里的树皮吓的扔出去,打在了李伯清的脸上,当时就打出了鼻血。
“你咋打我?”李伯清被树皮拍了,两道热流淌下来,他毫不顾忌的抹了抹,就跑过去,拽住卢凉。
“你,你别抓我……”卢凉大眼睛黑亮亮的,像两颗葡萄。
阳春三月,屋里卢凉娘和他爹对峙着,屋外,两个半大孩子彼此望着对方。
李伯清从没想过,他会因为这个弟弟,走过岁月长长的波澜。
还是早晨,江面结了冰,雪盖了一层又一层,底下的冰偶尔炸开,一条条白缝子蜘蛛网似的纵横交错。车子没油了,李伯清找了个地方,偷了别人车里的油。正往自个车里灌呢。
他扔了空桶,搓了搓手,自怀里掏了两个包子,给了卢凉。
酸菜猪肉的,卢凉最爱吃的。
“呐。”
卢凉接了,他咬了几口。
袖口处被李伯清买了消毒水儿清理过了,只不过腿还是肿着的,裤子紧紧的绷着。
李伯清趴在车头,拿袖子擦车窗。上面结了霜,厚厚的一层,天气太冷,只一会儿就看不清了。
“你坠子呢?”他问,脑袋转了转。他见过卢凉的观音坠儿,他娘留给他的,最宝贝了。
有几个人正晃悠在附近,李伯清眯着眼睛看了看,没在意。
“送人了。”卢凉使劲咽下包子。冰凉的,也不知放了多久,里面还夹着冰碴。
“老婆?”李伯清看他。
卢凉没回答。
“陆金山?”
卢凉没否认。
李伯清就乐,说,看来是了。
陆家大爷是个好人,李伯清开了车门,又嘀咕一句,就是那个老二,啧,不是个东西啊。
过了江,咱们就回去啦。”
卢凉攥紧了拳头,嗯。
汽车开进了镇子,热热闹闹的的,各家都贴了喜庆的年画,孩子们在街上跑着,穿着厚厚的棉衣,冻的通红的小脸,笑盈盈的。
李伯清开到陆家东侧巷子就停了,他还没心大到自己送上门去,陆老二这一路上,给他安排了不少“保镖”,要不是他机灵,早就让人绑了。
“你自己回去吧。”李伯清点了颗烟,他刚要回头,车门已经啪的一声,关了。
……小崽子。
卢凉跑下车,他激动的,往陆家的大门方向冲过去,虽然狼狈,却也欢喜。
他瘸着腿,跑跑停停的,到了日夜思念的地方。
蓦地,他站住了,继而疯了一样冲进去。
高门楼,黑漆漆的大门,却挂了两个白幡灯笼。
白的让人心生恐怖。
灵堂在正厅,大爷安静的躺在棺椁里,还没定棺。几支香烛点起来,照着他惨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