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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爵 (七药)


  海连低下头,看着二人交叠的手掌,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洞外一轮弯月将行至中天,马上就要到新的一年了,如果两人现在在久梦城,现在大约正在倒影桥附近的小广场上唱歌跳舞;如果在东州,估计正在灯笼下围炉品酒,等着夜空即将盛开的焰火。此时两人手边只有一包沾着海风潮气的干糖,一罐清水,几瓶劣酒,伤口都未痊愈,衣裳脏兮兮的,这样恶劣的境况,方停澜却觉得好极了。比哪里都好。
  他从坐下后聊了这么一大堆,现在疲乏感渐渐涌了上来,方大人也没客气,理直气壮地往海连身上一靠眨着眼撒娇:“我累了。”
  海连难得没推开他,只皱了皱眉:“累了干嘛不去睡?”
  “不想睡,”方停澜的脑袋在海连肩上蹭了蹭,“轮到你说说了。”
  “我说什么?”
  “什么都行,随便说说。”方停澜拉长了尾音含糊道,“说说你的事,你从前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海连嗤笑:“那是因为你不是好人。”
  “嗯,我是坏人。”方停澜一口应下,继续厚着脸皮纠缠,“放心,坏人现在烧糊涂了,你随便说什么我睡一觉起来肯定全忘了。”
  这人又开始耍无赖了。海连本想拒绝,但靠在肩头的那颗脑袋泛起的高热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得到,他犹豫一会,到底还是败给了自己的良心:“但我没什么好说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那就说说不好的事吧,我听着呢。”方停澜说。
  他经历过的不好的事情太多了,海连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起头,只好干巴巴地接着先前父亲失踪的时间继续往后讲:“我们当时租住在风信街,那里算是安万那区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阿爹把妹妹留给了我,也把整个家留给了我,但我没用,没法保住这个家。”
  商未机走后的第一个月,房东格兰妈妈对着海连兄妹笑眯眯的,甚至会端点廉价的点心过来,旁敲侧击地问问两个小孩的父亲去哪了;第二个月时,格兰妈妈就不对他俩笑了;第三个月,她开始骂兄妹俩是赖着不走的害虫,没人要的野种。
  “没准你们阿爹是赚了大钱,娶了个漂亮婊子去西陆开庄子了,他是走了,丢下两个野种和这一屋子的破烂,我是天大的好心肠才会让你们继续住在这儿呢!”女人嗓门大极了,半条风信街都能听见。海连气坏了,抡着细胳膊拿东西扔她,六岁的海语坐在地板上哭,脚下一片狼藉。最终放在小柜里的钱全被格兰妈妈拿走了,她说这是“房租”。
  “我和小语还得吃饭,所以我就出去找活做。”海连注视篝火的视线没有焦距,他手指不自觉地蜷曲,更像在自言自语,“我那个年纪能干的活不多,去当乞丐,小偷是一种;去捡煤和洗衣裳是一种;有人问我要不要卖屁股,我跑了;最后红榴港的一家船厂收留了我,让我去桅杆上敲钉子。”
  海连每天能赚七个铜锱,三个给格兰妈妈,两个是他和妹妹的饭钱,一个存起来,剩下最后一个给海语买一朵最漂亮的鲜花——久梦城的女孩子头上一定要戴花的。
  “好看吗?”海语晃着脑袋问。
  “你最好看。”他亲了一下妹妹的额头。
  “……但是每天三个铜板根本不够‘房租’,格兰妈妈开始搬我家里的东西,从箱子里的书,一点金银器,到桌椅,甚至是阿爹穿过的旧衣服……我知道她其实是拿这些钱去换了酒,去养和她相好的那个恶棍,”海连垂下眼睛,“但我是个废物,我不敢再和她争,因为我不想让小语又坐在地上哭……方停澜,你在听吗?”
  “我在听。”方停澜回答道。
  那两年很难熬。
  他想钱想得发疯,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把藏在袜子里的铜锱数上一遍。他甚至有一天不受控制地跟着一个老太太身后走了一路,只因为看见了老人腰上没有系好的钱袋绳。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下手,哪怕他知道自己从来走路无声,比猫更加轻灵。
  海连说到这里时稍稍停了一阵,仿佛在思考能不能对方停澜讲下一件事。方停澜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位倾听者,如果他们俩最后困死在岛上,那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方停澜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犹豫,他又轻轻攥了一下二人交握的手,重复道:“我在听。”
  “谢谢。”海连吐了口气,继续说道,“等我到十四岁的时候,格兰妈妈把能搬的东西全都搬走了,只留给我和妹妹一张床,两条被子,并警告如果下个月中旬我交不出房租,我们俩就滚去睡大街。”
  好在彼时他已经在红榴港里混了近两年,多多少少也认识了几个狐朋狗友,有个绰号叫跳蚤的少年给他出了个主意。
  “你应该趁着年纪到了赶紧换一份活,船厂打杂能挣几个钱?”
  “工头说再干半年我就不用爬桅杆可以学东西了,”海连和跳蚤蹲在港口的角落,看着一双双沾满鱼腥味的大脚从自己面前经过,“何况我还能干什么,当水手吗?我不会把我妹一个人放在安万那区的。”
  “当然不是水手,”跳蚤用胳膊肘撞了撞海连,“看见前面那几个肩上打着灰皮补丁的没,那是白虎帮的人。”
  “所以?”
  “他们缺人啊!”
  海连擦了把嘴,嘟囔道:“我不当小偷。”
  “不当小偷,那就来当个打手嘛,”跳蚤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只要能混进去,哪怕是最底下的人也能搞到这个数,到时候你还用怕那个婆娘!”
  “你要去?”
  跳蚤嘿嘿一笑:“我倒是想,不过他们说要想当打手,手上得见过血才行。”
  海连一愣:“见血的意思……不会是杀人吧?”
  “那不能!”跳蚤咋舌,“他们已经给我派任务了,有个羊角巷的老东西据说找他们买了药拖着不给钱,天天倒有钱换着女人玩。他们让我去教训他一顿,废了他那根玩意。”
  “你同意了?”海连惊讶。
  “那当然,”跳蚤嘿嘿笑着,朝海连敞开外套,里面挂着一把剔骨小刀,“我都想好了,等他‘办事’的时候先吓唬吓唬他,然后一石头拍到他脑袋上,我随便踹几脚就跑,简单。”他说着便撑着膝盖直起了身子,揉了一把友人的乱发,“就这么说定了啊,我等着你,进了白虎帮咱俩就在泥巴区横着走,谁的脸色都不用看了。”
  海连拍开了同伴的手。
  跳蚤走后,他则继续看着来往人潮发呆,一直等到那两个白虎帮的人打算离开时,他才终于起身追了过去。
  “但是他们没要我。”海连摇了摇头,“说我身板太弱,根本不可能当打手,只配入伙当个下等的小偷,如果我想干,就把自己小指切一根送过去。”
  方停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小海盗的两只手。
  海连则仍然沉浸在回忆里:“我记得我那天回家的心情很糟糕,格兰妈妈就住在我隔壁,她在跟她那个相好又在吵架,砸了很多东西,我听着心情就更坏了。”
  格兰妈妈已经过了最好的年纪,她靠姿色没法留住那个黑拳场的小明星,而拳手越来越大的胃口使她靠钱也快留不住他了。
  拳手骂她年老色衰,骂她居然给自己买劣酒,盘子酒瓶时不时就被掷到墙上,混着女人的哭诉男人的醉骂扎进两个孩子的耳朵里。海连让妹妹捂住耳朵,海语照做了,但下一只酒瓶迸碎时小姑娘依然会浑身一哆嗦。
  “你现在就给我找个女人过来,老子不想操你,看到你这脸就没胃口。”
  “你他妈居然敢说这种话?!你要不是靠老娘养着你五年前就饿死了!”
  “你找不找?”
  海连听见椅子被踢开的声音。
  “你不许走!”
  耳光的声音。
  殴打的声音,哭泣,辱骂,木材摇晃的声音,以及一种古怪而沉闷的呜咽。
  “我害怕……”海语小声说。
  “别怕,”海连在妹妹捂住耳朵的手上又加上了自己的手,“一会我偷偷过去看看,你把门锁好。”
  呜咽声消失得很快,女人的声音也随之没有了,而男人的喘息声依然耸动不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喘息变成了如雷的鼾声,海连向妹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则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大门是虚掩的,他推开一条缝往里看了看,最先入眼的是一条女人的光裸手臂。破碎的指甲上沾着一豆月光,海连顺着月光再向前看,便正对上了一双凝固的瞳孔。
  他应该吓得转身就跑,但双脚像被打了木桩般动弹不得;他应该立刻闭上眼睛,但眼珠也被什么东西给固定住了,被迫和那一片死白对视良久。
  他脑子里乱极了,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嚷,但鬼使神差间,有一个声音慢慢浮出水面,并且越来越清晰。他不由自主想到了白天跳蚤说的那一句话。
  想当打手,手上得见血。
  接下来的记忆非常混乱,好像是本能在命令着他必须忘却,等到他能清醒的开口时,他正满手是血地站在白虎帮两位首领的面前,一字一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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