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这么调戏,效果都立竿见影。果不其然他的小海盗又没好气地瞪起了眼睛:“不用你说我也会照顾你。”
话虽如此,二十年来海连却鲜少有照顾人的时候,他的朋友要么是无赖要么是硬汉,从来用不着他操心;海语倒是病过,但小姑娘娇娇的,跟方停澜这家伙又不一样——何况他从没想过方停澜有如此弱势的时候。此刻两人离得极近,与他手背相贴的那片肌肤烫得厉害,仿佛他碰触的不是方停澜的额头,而是灼灼跳动的心脏。
海连倏地收回了手:“……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了,”方停澜笑笑,“硬要说的话,我有点渴。”
78.
入夜后方停澜的病情似乎加重了,他嘴上起了一丝丝皴裂,喝下的一罐水没一点作用。他病愈重,却仍强打着精神不肯睡,海连气得又要骂他,却被男人拉住了手腕。
“你又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方停澜半眯着眼,声音有气无力,“临岁不要发脾气,不然一年都会不顺利,你爹娘没告诉过你么?”
海连一时语塞:“我早忘了。”
“今天是新岁。”方停澜笑道,“我要是再多昏一天,年都得错过了。”
海连扯了两下自己的手腕,对方虚虚地拉着他不肯放开,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你要我陪你守岁?”
“不行么?”方停澜眨眨眼,“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赏赏月亮聊聊天。”
“又不是缬月节赏什么月……”海连翻了个白眼,语气却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我去拿瓶酒。”
他拎着酒瓶回来,还警告方停澜不要肖想:“你只能看着我喝。”
“是是是,我是病人,只配喝水。”方停澜往旁边挪了挪,给海连让出了一个位置。二人并肩坐下,正面向洞外的海面。
岩洞外潮声里夹着鸥鸣,岩洞内只有火苗啃食树枝发出的哔哔啵啵声,海连又往篝火里加了一把干枝:“得亏我在防水筒里放了火引,不然生火都是个麻烦事……”
“你姓商?”方停澜忽然问道,他见海连侧过脸看他,又补了一句,“我翻了海神号船长的箱子。”
“是,海连只是我的名字,商是我的姓。”方停澜坦诚,海连自然也坦诚,“费科纳说我阿爹是什么刺客大师。”
“我知道。”方停澜微笑着,“我知道你父亲许多事情。”
“他也说知道我阿爹很多事情。”
“那就看你相信谁了,”方停澜道,“你肯信我么?”
“我不知道。”海连摇了摇头,“我的朋友说过你不可信,我的经验也告诉我你不可信,你比久梦城里的最狡猾的治安官还麻烦,身上藏着的秘密多得数不清。”
“海连……”
“但是你前天帮我挡了一枪,又救了我一命,”海连打断了他,“我确实忌惮着你,但同样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所以我才说我不知道。”
方停澜喉头滞了滞,然后说道:“如果……如果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呢?”
“那我信你。”海连不假思索的回答。
真是不可思议。天牢里的酷刑,皇帝的威逼,梁王的利诱都没能让自己说出一句实话,如今只是注视着这样一双清澈见底的黑眸,方停澜就做下了一个如此冲动的决定——如果让周不疑知道了,估计对方能笑掉大牙。
他开始对商海连讲述事情的一切,在这只有两人的孤岛上,仿佛正在对着天地立下一桩漫长的誓言。
他从前朝的倾覆说起,到天机库的分裂,再到自己的母亲和费祎,商未机拜入颛孙先生的门下,以及三人肩上的使命。他还说起了自己的父母的初见,二人的琴瑟和鸣;他也说了他自己,巍峨的泰燕皇城,小时候和梁王等人打的架,跟秦唯玉一块养的一只蛐蛐,酥月房的点心,父亲让他学习的古怪功课,四荒的语言,火铳,机拓……
一直说到了“裂国之战”。
“我是前天才知道我娘的死因的,”方停澜说的很轻很慢,“很多事情全得靠东拼西凑起来,她从家里消失的第二天,北漠人就停止了使用摧城火。我从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你阿娘……”海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只好道,“她很厉害。”
“是啊,”方停澜垂下眼睛,“如果我在她的处境,只怕没法像她那么从容的做出慷慨赴死的决定。”
海连说:“你前天已经这么做过了。”
“那不一样,”方停澜看着露出困惑的小海盗,不由一点点微笑起来,“我母亲的牺牲,是她经过深思熟虑,要以小我换苍生的崇高觉悟;而我远不如她那么伟大,那天晚上……我对你……”
病热的潮红攀上脸颊,心如擂鼓。
“只是非常自私的本能反应。”
第57章 新年
海连知道方停澜今夜没有一句话在撒谎,甚至比缬月节那天还要坦诚,但这样的坦诚反而让他陌生得不知该如何招架。青年嘴唇开了又合,最终勉强移开了视线,选择了逃避:“你……还知道我阿爹其他的事么?”
方停澜有点无奈:“海连……”
“我需要想想。”青年低声道。
方停澜叹了口气。好在他一向很有耐心,再拖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关系。他把头转回来,面向洞口继续说道:“关于你父亲商未机的事,也是我用各种线索拼凑出来的,中间或许会有误差,但结果应该无误。八年前费祎叛国逃往南境,曾经邀请我父亲同去,我父亲拒绝了。当时六皇子秦唯玉已经在缇苏为质两年,国王速禾尔与秦炾关系不差,费祎想来缇苏干一番大事,便与当时常住万林城的王弟阿巴勒一拍即合。阿巴勒生性多疑,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外乡人,费祎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于是向他分享了一个大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我阿爹手中的寒音令?”
“大体如此。”方停澜点头。
海连神色一动,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从身侧摸出防水筒,将里面的信件取出来递给了方停澜:“费科纳……就是你说的这个叫费祎的,我习惯叫他南境的名字。他那天晚上给了我这个,我不太认字,正好你可以帮我瞧瞧。”
方停澜惊呼了一声:“我说当时翻他柜子时里面确实像少了什么……”他飞快地浏览,面色渐沉,“原来如此……”
“怎么了?”
方停澜叹息道:“你父亲太相信他这位师兄了。费祎联系上他后,他很高兴,以为他是来帮他的,”他将最后一封信拿起,指出其中一段给海连,“他给你的信上落款时间有断层,不难猜出中间有几封信件被费祎抽掉了,但在这里……看,商未机问了一句费祎为什么对王女和皇宫巡逻时间如此上心,就证明你父亲已经起了疑心。可惜他这份疑心起得太晚,八年前的初冬,龙容殿下便于皇宫中离奇失踪。”
八年前。海连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如此细微的动作也被方停澜捕捉到了,男人一边娓娓叙述着,一边伸出手,慢慢握住了海连的手:“阿巴勒和费祎想要抹杀这个缇苏国的直系继承人,但被你父亲及时拦下了,他们两方在牛头岩大战了一场,”手指愈扣愈紧,严丝合缝地交换着体温,“你父亲输了,他的弟子们全军覆没,包括他自己也……第二天的早上,阿巴勒带着‘被东州人绑架的王女殿下’回皇宫邀功,而死者则被当成一场无足轻重的流血冲突被草草埋葬。”
“我以为是因为我离开了风信街所以笑笑哥哥他们才没有再来找过我,”海连低声道,“他们都死在那里了吗?”
方停澜声音遗憾:“我想是的。”
海连紧抿起了嘴唇,忽然拿起一旁的酒瓶一口气灌了个干净,然后将酒瓶一把扔进了篝火中,残余酒液沾了火,蓬地一声腾起一团飞焰,在空气中打了个旋。他凝视着火焰沉默不语,过了许久后才咂着舌尖的烈酒低声道:“方停澜你知道么,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很恨我阿爹。”
方停澜没有说话。
“他是突然消失的,一点预兆都没有。我甚至记得那天早上他还说要给我和小语带倒影桥的豆沙蜜枣吃……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告诉我,就像你的阿娘离开你的时候一样。”酒气泛上青年的眼角,他轻笑了两声,从单薄的五官上渐渐透出难堪的红,“我恨他丢下我和妹妹在泥巴区,也恨他什么都没告诉我,什么刺客,宝藏,他的这个师兄那个师姐,所有人都瞒着我……方停澜,我是一个不配得到信任的人吗?”
“不,你当然不是。他或许只是觉得你那时候太小了,想等你再大一点就……”方停澜解释到这里时停了下来。这理由他曾经拿来安慰过绝望的自己,如今再拿来说予他人只会显得更加苍白无力。他用力握了一握海连的手,再说出口时语调比刚刚要更加温柔,“我理解你,也理解我们的长辈。他们本意毋庸置疑,都是想保护我们,海连。但他们也小瞧了我们,对么?”
他与海连绝不是不堪攀折的菟丝子,他们更想成为父母身后那只欲飞的雏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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