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导是知道方珺珺的,听她这么说了,还有啥不满意的。
一会儿功夫,宴灯就看见方珺珺换了一身颜色鲜亮的袄裙,明明只是稍微在眉梢眼角加了一点点皱纹,整个人就好像老了二十几岁,有了那种极力保养,却还是敌不过时间摧残,五十出头妇人的感觉。配上一身颜色鲜亮极了的袄裙,那种诡异的割裂感真是太浓郁了。
宴灯一看这阵势,就知道赵导想拍的是哪段了——-杜若带着聂竹君出门逛街,想要给妻子打个新簪子来戴。结果在街上,遇见了一位大妈,误以为聂竹君带着的是她的孙子,这句话开启了聂竹君疯癫的后半生。
正好,下午的戏份本来就有街戏,正好也是在这条街上,苦寻妻子不见的杜若在路过一处巷子的时候,看到了因为偷包子差点被人打死的韩幼清。
这边拍完以后,就恰好能接着拍杜若和韩幼清初遇的戏份。
安排群演走了几遍戏之后,赵导坐到了导演椅上,示意场记可以打板了。
“蜉蝣传,第九幕,第十三场,第一次,a!”
杜若实在担心妻子最近的状况,她最近每天都要在镜子花费大半日的光景。照了镜子以后,她的心情就非常不好,不让她照吧,她就各种闹脾气,歇斯底里地闹。
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带妻子出门逛一逛。当初妻子最喜欢的不就是山下镇子上荣宝斋的首饰嘛,今天他就带妻子去挑首饰去,不管多大年纪的女人,只要闹脾气你给她买首饰,一准能哄她开心好些天。
说了一箩筐好话,杜若终于带着轻纱蒙面的聂竹君来到了镇子上。
“师姐,你看那边,有风筝啊。等咱们回家以后,我也给你做一个,做个蝴蝶风筝,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放风筝了吗?”
聂竹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面纱和周围人的眼光上。风有点大,她怕不小心面纱会被掀起来,自己今天穿的太鲜艳了,会不会有人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奇怪?
杜若看出了聂竹君的心思,眼神中漫过浓浓的伤感和后悔。
而当他看到妻子眼神直直地看着街上那群光着屁|股,流着鼻涕,脏兮兮到处跑来跑去的小孩儿时,他心中的酸涩攀上了顶峰。
都是他的错,若不是他当初恃才自傲,想着给师姐一个惊喜,让师父刮目相看,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年少的时候,总以为有情饮水饱,只要他一心一意地爱着师姐,师姐也爱着他,那就什么问题都没了。
可是,随着时光的变迁,他还是一副少年的长相,而师姐却已经比师父当年还要老了。
师姐每天花那么多时间照镜子,何尝不是因为被满心的惶恐折磨到极近崩溃?她知道自己爱她,却又自惭形秽,觉得她已经老了,配不上风华正茂的爱人了。
而他对此除了一再的安抚和包容,再也做不到更多,他无法抚平爱人心中的惊惧和惶恐。
若是他们能有一个孩子,师姐都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战战兢兢。她肯定会把大部分的爱和关心放到孩子身上,她会找到生活的支点和寄托。
可是不能啊。
别说孩子,他至今都没法让师姐享受夫妻敦伦,甚至,师姐至今都还是处子之身。
一个成婚三十多年,生出华发的女人,还是处子之身,这是何等的讽刺!
杜若深吸一口气,重新绽开笑容,柔声问聂竹君:“师姐喜欢孩子?那我们今天去育音堂那处,抱养一个回去吧?不知,师姐是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要么,各抱一个?”
听到这话,聂竹君的眼神陡然变得尖锐极了。
她甩开杜若牵着她的手,捂着面纱连退了好几部,哑着嗓子低声咆哮道:“带什么孩子?我这个样子,等孩子长大懂事了,如何跟他们解释?哈,让他们怎么看待一个垂垂老妪的母亲,和一个桃李少年的父亲?或者说,你就是想要借此羞辱我?”
“师姐……”杜若的心陡然一痛,他上前一步想要拉住聂竹君的手,却再度被狠狠挥开。
对方年过五旬却依旧清亮,但已经被皱纹包围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惊惧伤痛,这些像是刀剑一般,插向杜若的心口。
“哈,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一直是恨我的,对不对?要不是我当初说什么容颜衰老,说什么长春心诀,你就不会跑去想要修复功法。你恨我,是我害的你变成残疾,让你没法当一个真正的男人,对不对?!”
“我没有。”
杜若再进一步,攥住聂竹君的手不放开。他柔声道:“师姐,你信我,我从没有怨怪过你一分一毫。我只感激老天,让你愿意与我共结鸳盟。这些年,每天只要想起你终于答应做我的妻子,我满心的欢喜都无处安放。若说恨,我只恨我自己,太过轻佻,太过自负,是我害了自己,更加害了你。”
聂竹君与杜若对视半晌,她的眼神慢慢软化了下来,眼眶里盈满了泪水,看上去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姑娘,终于等到了心上人的安抚哄劝。
“哼,油嘴滑舌,多少年了都是如此。我看你啊,就是披着端方君子的皮,却长着无赖的里。”
“是是是,师姐说的是。对外人呢,我当然得是端方君子。可师姐不同,师姐是我心爱的妻子,哪有男人面对妻子还一副君子模样的?我呀,这一身仅剩不多的无赖,都放在你身上了,我要赖你一辈子。”
聂竹君瞪了杜若一眼,眼波流转之间,尽显女儿家的娇俏。
见此,杜若知道,师姐的坏脾气过去了,“走走走,我好不容易约了荣宝斋的行首,今天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簪子,尽管跟他说,他一准儿能给你打出来。”
聂竹君跺了跺脚,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嗔道:“还不走,傻站着干嘛?”
“哎,来了……”
忽然一群小孩子呼啦啦跑了过来,有一个憨头憨脑地撞在了聂竹君的腿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蹲。
小孩儿嗷的一声,哭了起来。
聂竹君没有孩子,最见不得孩子在她跟前哭。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抱起这个小胖娃,掏出手绢,仔细地帮孩子擦眼泪擦鼻涕,一边擦还一边许下诺言,“哦哦,别哭了,是婶婶不好,没看见你跑过来,撞到你了。你不哭的话,婶婶给你买糖人吃,好不好?”
杜若看见这样的聂竹君,心中更是软成了一片水,心想着,待会儿趁着师姐心情好,还是跟她提一提抱养孩子的事儿吧。看她,有了孩子,笑的多开心,多温柔。
熊孩子得了许诺,马上不哭了,他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蒙面纱的婶婶,狡黠地一笑,手疾眼快地就扯掉了聂竹君的面纱。
“你干什么?!”
方才还抱着孩子柔声哄劝的聂竹君瞬间变了脸色,她一把将孩子扔了出去,双手乱舞着想要遮住自己的脸。
杜若惊了,赶忙上前两步,把孩子接住。
这熊孩子还以为人家跟他玩抛高高呢,挥舞着手里的纱巾,笑的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糖人,糖人,婶婶给买糖人。”
杜若放下孩子,想要过去安抚惊慌失措的爱人,却被聂竹君狠狠推开:“我的面纱,快去把我的面纱拿回来。”
此时,一位膀大腰圆的大娘从胡同里走了出来,看到挥舞着纱巾的熊孩子,还有走到孩子身边,想要夺回纱巾的杜若。
哎呀,不得了,这人一看穿戴就不是没钱的,那纱巾也是好东西,这可吃罪不起。
大娘赶忙把纱巾从孙子手里扯了出来,满脸堆笑地递给杜若:“哎呀,小哥儿真俊呐。这娃娃不听话,抢您东西了,您可别跟娃娃计较。”
她捡杜若拿着纱巾给聂竹君递,又拍了一记马屁:“哎呦,大妹子,这是你大孙子吧?嗨呀,您这福气可真大发去了,有这么个俊俏的孙子,门槛都得被媒人给踩断了吧。”
这一记无心的马屁,就像是刀子一般,把正要戴面纱的聂竹君在心口上捅了个来回。
疼的她脸都白了。
她想哭,可是看到大娘一脸善意谄媚的模样,再一看满脸担忧的杜若,她的眼里盈满了屈辱和悲愤。
聂竹君惨笑一声,运起轻功,兔起鹘落间,人就不见了。
“卡!”
赵导激动地搓着手,示意高编过来看显示器。
“怎么样?”
“这也太……”高编挠了挠没几根毛的头顶,有些词穷了。
实在是宴灯和方珺珺这一对出现在荧幕上的那种感觉,太奇怪了。
明明是一老一少,就算按照现代人来看,说母子俩也是一点问题没有。可是,这像母子般的一对男女,俩人眼神传递出来的那种老夫老妻还腻腻歪歪的爱意却是淋漓尽致。
那种诡异的,甚至在外人看来有点扭曲的感觉,却实实在在地表达出了赵导和高编想要的效果。
如果不是这么诡异的割裂感,就无法解释聂竹君嘴边的疯癫。这一幕,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聂竹君会从一个想要孩子,温柔地抱起陌生小孩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以孩童心脏血液炼蛊,就为了回复青春美貌的变态老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