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讲于想到有宣禾在,稍稍安心了些。
他扭头看宣麦,宣麦微微皱着眉,缩在台面桌前的椅子里,神色紧张又茫然,一双眼睛就那么大睁着,像受惊的小鹿。
周讲于看了一眼旁边的闹钟,拿过来上发条,小声说:“麦子,九点了,你得睡了。”
宣麦摇摇头,双脚曲起来,把下巴抵在膝盖上:“下面怎么没声音了?”
“估计在讲道理呢。”周讲于拧紧了发条,把闹钟放回去,“你别怕,你两个哥哥都可厉害的,没人敢欺负你。”
宣麦点点头。
周讲于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了,挠挠头:“那你睡?”
闹钟指针嗒嗒嗒地响,跟外面的虫鸣应和着,宣麦沉默了一会儿,收紧了抱着膝盖的手:“我不敢睡。”
周讲于想了想,坐到床边看着她:“麦子不怕,我看着你睡,要听故事吗?你二哥平时跟你讲什么故事?”
“不行。”宣麦眨巴眨巴眼,“哥哥说了,除了他跟二哥,别人哪个男的都不能看着我睡觉,等我再长两年,他们俩也不能看着我睡觉了。”
周讲于张张嘴,最后还是只能抓抓自己头发:“啊对,你哥说得对。”
他心里惦记着谢呈。
谢呈平时看着沉默,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是他清楚得很,这小子疯起来不管不顾的,可他又担心自己走了宣麦害怕,只好跟宣麦两个大眼瞪小眼。
终于瞪到宣麦眼皮子开始打架了,周讲于才问:“现在想睡吗?”
宣麦点点头,从椅子上滑下来。
周讲于把被子给她掀开,起身朝外走,想了想回头:“你先乖乖躺着,闭上眼睛,我等下让你哥来看你行不行?”
“好。”宣麦应。
周讲于出去,轻轻合上门,站在阳台上朝下看。
院子里站了好些人,廊下的灯开着,光是昏黄的。
宣老四家两口子依然怒气冲冲,恨不得喝血吃肉的,二爷小声地在跟谢呈说什么,谢呈一脸平素的漠然,宣禾揽着他肩膀,不时应着。
周讲于知道自己对宣家巷来说是外人,也知道事情其实已经解决了。
二爷靠院墙坐了把矮椅子,他说话慢,磕一下旱烟管才说两句,吧嗒吧嗒抽口烟又再说两句,愣是把容易跑神的谢呈说出了上课开小差的效果。
虽然眼前的局面完全不是上课那回事儿。
谢呈看着二爷拿烟管的手,听着耳边蚊子来来去去地飞,旁边的人什么反应他也没在意。
片刻,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朝上一望,正好跟朝下看的周讲于对上了目光。
周讲于挑眉一笑,手比了个“八”,压着指根朝他一扬,又潇洒地收回去,轻轻在指尖吹了口气。
谢呈认真地看了他两秒,回过神来,正好听清二爷最后那句:“小呈,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二祖公。”谢呈从善如流。
宣禾捏了捏他肩头,跟着开口:“今天劳烦二祖公了。”
话说到这里就该散了。
宣四婶朝地上啐了一口,提着宣鹏的后领子走了。宣老四看了看二爷,又瞅了瞅这边的两兄弟,沉着脸也走了。
看热闹的跟着走空,小院子安静下来,老谢牵着二爷起身,二爷烟枪朝宣禾一指:“等你姑回来,提点白开水去看看。”
“凭什么?宣鹏那坏坯子就该打!”周讲于在阳台上问。他其实没听懂白开水是什么意思,但直觉是要谢呈妈去道歉。
老谢抬头看他,说了一句:“你也是个混小子,往后大家还要做邻居的,都姓宣,二爷还在呢。”
宣禾应:“知道了二祖公,知道了谢叔。让你们操心了。”
老谢也再没多说,牵着二爷出去,院子里顿时沉寂得不成样子,只能听到蛐蛐在叫唤。
谢呈扭头看宣禾,宣禾脸色不怎么好,他于是有点惴惴:“哥。”
宣禾没说话。
谢呈现在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刚才太冲动了,有点慌:“哥我……”
话没说完,宣禾猛地将他朝前一拉,死死抱住了。
谢呈有点懵,他被宣禾箍得喘不过气来,忘了自己要认错。
半晌,只听到宣禾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小呈对不起,是哥没有保护好你跟麦子。”
谢呈从宣禾肩头露出一双眼睛,抬起目光去看周讲于,周讲于朝他竖起食指,“嘘”了一下。
等宣禾放开谢呈,周讲于才说:“哥,他俩都不省心,你要是保护不过来以后我帮你保护谢呈好了。”
宣禾笑了笑,在谢呈头上摸了摸:“好啊。”
谢呈嘟囔:“滚吧,谁要你保护?你只会添乱。”
宣禾舒了一口气:“那你俩互相保护吧。”
周讲于“嗯哼”了一声,宣禾说:“我去看看麦子,周周今天在我家睡还是回去?”
谢呈没说话,一双黑眸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沉静。
不等周讲于回答,宣禾边上楼梯边叮嘱:“在我家睡就赶紧洗澡去,明天第一天上课不能迟到,你得负责把小呈叫起来,不可以再赖床了。”
“得令!”周讲于应。
他飞一样,一步几大阶地跳下楼来,一把揽住谢呈脖子:“小呈子,伺候爷洗漱去!”
谢呈随手给了他一拐子。
家里屋子挺宽,两层,下面是带两间厢房的堂屋、厕所、浴室跟厨房,还有酒厂,一个露天的台阶上去是晒楼,晒楼两边分别是四间屋子,屋子前面一条走廊,廊檐下撑着石柱子。
宣禾的屋跟宣麦的挨着,中间隔着装粮食的杂物间,另一边是谢呈的。谢呈爸妈的屋子在楼下。
乡镇旧屋大多宽敞,这房子是洛花镇很常见的制式,是两家人在九十年代前后合力建的,砖瓦结合,说像平楼又留着点老式瓦房的气质。
长大后的谢呈久离家乡再回来,重新审视过这里,觉得这屋子设计得乱七八糟,却带着五谷的干燥气息和酒香,是真正的,属于洛花的家。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谢呈洗完澡上了楼,专门绕到了宣麦那里,他从窗户边望进去,看到宣禾坐在床边,宣麦已经睡着了。
宣禾抬头看到他,冲他扬扬下巴示意他去睡觉,谢呈才看到宣麦抱着他一只手臂。
看来是吓了一晚上,等宣禾来才睡着的。
谢呈站了一会儿回自己屋,开门就看到周讲于仰躺在床上,他双臂枕在脑后,一只脚支起来跷二郎腿,嘴里念念有词的。
谢呈仔细听了两句,原来是在唱歌。
唱得比念的难听。
周讲于大喇喇睡在最中间,谢呈问:“土匪吗你周讲于?这四仰八叉的让我睡哪儿?”
“爱睡哪睡哪咯。”周讲于拍拍自己的肚皮,舒服地叹了一口气,“你的床比我的软。”
谢呈揪起椅子上一个枕头,想也不想就砸下去:“我的床!”随即扑到他身上去揍人。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
周讲于以前只在谢呈家住过一次,也是兰姨不在家的时候,谁知道半夜两个人抢被子打起来了,最后还是谢呈去跟宣禾睡才了的事。
虽然进了九月份,但暑气还没过,少年人火气旺,洗完澡还是得打赤膊。
两个人互殴了几下,身上又起了汗。
谢呈觉得后颈子上一阵刺痛,但是没声张,周讲于却回手就去掰他脖子,这一次没忍住,轻“嘶”了一声。
正扭打在一起,周讲于听到这声顿了顿,谢呈趁机掀翻他坐起来,压着嗓子说:“等下把麦子吵醒了!”
周讲于被推得躺在床上,大张着双臂表示停战,又拽着谢呈手臂起身,顺势就去摁他后脑勺。
谢呈挣了一下没挣脱,周讲于在背上掴了他一下:“别动!”
“我看看。”他说。
谢呈粗粗出了一口气,低了头。
周讲于借着台灯光去检查,看到他后颈上几条指甲印,破了皮,红得厉害,“啧”道:“麦子这手劲儿,跟小钝刀似的。”
谢呈笑了笑,挥开他手,下床去摸了个矿泉水瓶子来,递过去:“帮我搽一下。”
“什么?”周讲于接过来。
谢呈盘腿上床,简单地应:“高度白酒。”
周讲于眉毛一挑:“得疼死了吧。”
谢呈埋头:“让你搽就搽,鬼大一点子疤,废话这么多?”
周讲于二话不说,把酒朝窝起来的手心一倒,报复似的,一把就捂在了他后颈子上。
谢呈抖了一下,没出声儿。
酒顺着脖颈流到锁骨处,冰冰凉凉的,但是周讲于覆在后颈上的手心温热,把那点子酒气焐热了。
连香味也热了似的。
“疼就喊,演什么宁死不屈的英雄?”周讲于说。
谢呈沉默着,本来想骂他乱用成语,但是想了想又懒得说了。
周讲于骂了句什么,放开手替他扇了扇。
最开始那一下疼得极其尖锐,忍过之后就没什么痛感了。
感受到周讲于手掌掀起的一点风气,谢呈突然觉得有点累,不管不顾朝床上一倒。
闭眼就睡着了。
周讲于目瞪口呆地看着人歪下去就没起来,还以为是晕过去了,吓得伸手要去掰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