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禾一直不跟他对视,他于是还能勉力撑着脸上的平和。
谢军走到酒厂里,半晌出来,手里多了一根木棒,是从铲高粱的短铲上拆下来的。
“姑父。”宣禾不由得喊道,着急到几乎不能发出声音来。
谢呈闻声心里一滞,这一回他觉得自己是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
钉死他的不是指责不是冤屈不是罪恶,因为无论何时宣禾都不会抛弃他,宣禾始终爱他。
谢军拿着棍子走到谢呈面前,死死盯着他,开口:“宣麦,让开。”
宣麦一向害怕谢军,但是此刻她却拽紧了谢呈的手臂,死活不放,自顾自地摇头:“我不,不能打二哥。”
“麦子,”谢呈忍住为这声“二哥”流泪的冲动,柔声喊,“麦子让开。”
宣麦死命摇头,眼泪糊了满脸:“我不!”
谢军显然没那么好的耐心,下一秒他猛地朝前一步,一把扯着宣麦的领子将人拉开,连带着谢呈都踉跄了一下。
宣麦被粗暴地推到了宣禾怀中,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因为就在宣禾抱住她的那一刻,谢军手里的粗棍子直接甩到了谢呈肩背上。
谢呈被打得朝前一扑,让宣芳玲抓了一把才站稳。
“谢军!你不能这么打他!”宣芳玲仓惶地喊。
谢军冷笑一声:“宣芳玲,到今天你好意思说这句话吗?你听没听到宣鹏说他什么?”
宣芳玲瞬间怔住,回身像是抓救命稻草似地抓着谢呈,疯狂地摇他双臂:“小呈,你告诉妈啊,不是真的,宣鹏那个坏小子诬陷你的!你跟小于闹着玩儿的!是不是!”
背上撕扯着痛,额上不由自主起了汗,谢呈苍白着脸色却不皱眉头,他低声对宣芳玲说:“妈,是真的,我是同性恋。”
宣芳玲的手顿时就松了,沉寂两秒,她恐慌地哭喊出声:“为什么啊!”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谢军一把抓着谢呈朝院中央一推,回手又是一棍子:“跪下!”
谢呈往后退了几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谢军:“不跪。”
谢军手里的棍子扬起又落下,把空气挤压出呼呼的声音,打在身上是沉闷的痛:“跪不跪你!王八蛋!你就是想让我死!”
“我没错!”谢呈大吼一声,“我不跪!”
谢军不再开口,只一棍一棍地朝着谢呈身上招呼。谢呈稳着身子,强忍着不还手,被打得不住踉跄。
宣禾看不下去扑过来拦,谢军正在气头上,手上力气大得不得了,不管不顾地挥着棍子,宣禾没办法也挡不住,只好回身抱住谢呈。
棍棒不长眼,再次在半空中划出残影,摔在了宣禾背上。
闷响一声,宣禾不动不闪,一味地护着谢呈,着急地喊:“小呈,小呈快认个错!”
“我没错!”谢呈咬着牙,回手去推他,“哥!哥你让开!”
“打死你个忤逆子!”谢军怒火越来越盛,下手的时候更重,谢呈只好用力带着宣禾侧身,尽量不让棍子打到他。
宣芳玲跟宣麦来拉,全部被谢军摔开去,又扑上去。
四个人最后哭喊着纠成一团。
所有人都护着谢呈,谢军怒火中烧,见没空隙能朝谢呈身上下手,气得在原地转了两圈,抬手砸向了墙根下高台上放的鱼缸。
稀里哗啦一阵碎玻璃响,谢军的气还没消完,当即想砸谢呈的头。
宣芳玲被吓得不轻,回身再拦,谢军猛地一抬臂,她被掀得摔在地上,手一撑身子,登时被碎玻璃划破手心,瞬间见了血。
“姑!”宣麦尖叫一声,跑过去拉宣芳玲。
谢呈静了一瞬,突然嘶吼一声,疯了一样挣开抱着他的宣禾,扬着拳头冲向谢军。
谢军没料到他真的会还手,站在原地怔愣了一瞬,就在谢呈的拳头要砸向他脸的那一刻,宣禾拦腰拖住了谢呈。
兄弟俩一起摔在地上滚了两圈,旁边几条小鱼正在垂死挣扎,谢呈一边嘶吼一边朝着谢军爬,赤红着眼睛要揍他。
谢军气得手抖起来,他扔了棍子,要冲进屋去拿菜刀:“你竟敢打你老子,我杀了你!我砍死你这个不孝子!”
“谢军!”宣芳玲手上还淌着血,死命拖住他,无措地看看地上的两个人。
宣麦想去拉宣禾和谢呈,到了近前却被逼得不断后退。
挣扎之间谢呈吼:“你杀了我啊!”
他伸长了手,抓起地上稍大的一片碎玻璃,越过宣禾的手,抵在了自己脖子上,嘶声道:“哥!”
宣禾被他吓到,顿时停了所有动作,谢呈得以从他怀中爬开。
“杀了我!来!”谢呈因为不愿意跪下,只能以扭曲的姿势半坐着,他面无表情地说着,玻璃已经划破了他颈子上一层嫩皮,渗出了血来。
宣芳玲被宣麦抱着,喉咙里嘶吼着什么,没有人能听得清。
谢军居高临下地指着谢呈:“你威胁我?”
“对,”谢呈喘了口气,阴恻恻地笑了笑,“我就是在威胁你,不就想弄死我吗?你来,弄死我你去坐牢,我妈我哥我妹就能解脱了。”
谢军瞪大双眼看着他,似乎是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儿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谢呈艰难地爬起来,缓缓站直了,继续嘲讽地笑:“谢军,你当年干嘛要生我?怎么不把我掐死在医院里?这么多年你管过我吗?你知道我过得苦不苦?你除了打我还能干什么?你说你死在外面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再给我们添堵?”
只要他想,他能不遗余力地尖刻,谢呈从来都知道怎样杀人最快。
心里痛到了极致,恨谢军,更恨自己。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盼过父爱,也不是没有期望过理解,如果不是失望了太多次,他也不会恨得这么深切。
捏着碎玻璃的手上骨节惨白,谢呈勉力用麻木遮盖掉心里鲜血淋漓的真相,他掀起眼皮,冷漠且直白地垂眼看着谢军:“你这种时候逞能,是为了显示自己不是个废物吗?”
“别……别说了!”宣芳玲泣不成声,张嘴好几次才吼出话。
谢呈侧头看她,宣禾趁机扑过来,一掌打在他手肘上。谢呈手不由自主一松,碎玻璃被摔开。
宣禾抱着他起身,一直扯着人退到廊下的安全地带,宣麦匆匆抹了一把脸,把所有碎玻璃都朝着暗处踢。
而后院子跟着夜一同沉默下去,眼泪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几乎致聋。
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谢呈独自跪在堂屋中央。
身上被棍棒打过的地方还在疼,但是他怀疑自己现在感官出了问题,因为不止有伤的地方在疼,四肢百骸都在疼,从皮肉一直疼到了心里。
宣芳玲在他背后站了很久,最后抹掉眼角的泪,走到他旁边,递过来一个包子。
谢呈接过去,她立马要走,谢呈却沙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宣芳玲动作一顿,谢呈抬头看着她:“妈,对不起。”
见她不说话,谢呈笑了一下,笑得极其乖顺,笑得宣芳玲已经红肿的眼睛再次含泪。
“妈,”谢呈一边咬包子一边说,“我给人补课,一个月拿了八千,我放了五千在你枕头底下。”
宣芳玲捂着脸无声地哭。
谢呈表情平静,声音温和,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坠下,直朝着手上砸:“对不起,我有点儿自私,我留了一小半,我想着可能以后能用上,就没一起交给你。”
听完这几句,宣芳玲再也忍不住,匆匆出了堂屋。
等她身影消失不见,宣麦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儿,踮着脚进来了,进来也不说话,只把两件东西朝着谢呈怀里塞,塞完轻轻抱了抱他,抱了就跑。
谢呈低头,发现是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和手机。
他一怔,转头看到宣禾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像是错觉。
顿了两秒,谢呈把东西朝肚子上一塞,贴身藏好。
没一会儿谢军进来了,看着他跪直的背影,一语不发地进了屋子。
跪了大半宿,浑身的疼痛已经变得僵麻,夜三点,谢呈跌跌撞撞地起身。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找自己的身体,而后他走到了窗边。
堂屋门已经锁死了,临时从里面焊上去的锁,钥匙在谢军那里。
想了片刻,他提着一把椅子,轻手轻脚走到了旁边的杂物间,那里离谢军和宣芳玲的屋子最远。
在窗边检查一番,插销的地方确实也被焊死了。
确认了通知书和手机都在身上,谢呈深吸一口气,抡起沉重的椅子撞向了玻璃窗。
☆、恩情
谢呈不知道身后有没有人追,他只是在跳出窗去的那瞬间瞥到了乍亮的灯光。
奔跑的时候呼吸困难,连带着喉咙都在疼,但是谢呈一点也不敢停,他从古分泉后面的小路绕到河边,又从河边跑到街上。
没多久跑上了陶市,本来第一反应是朝着莫尧尧那里跑,但是转念一想,莫尧尧那里肯定是第一个要被找的地方,他最后直接从陶市穿过去,到了学校门口,绕上小路朝着补习班跑。
谢呈一直没问过为什么,但是他知道习可得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补习的地方,跑到楼下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是空荡荡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