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这样的!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你还没有现在这么高……”
楚行云垂怜地看着他,在这一瞬想明了一切,他几乎有点同情“展连”了:
“我从来没有去过诗月楼喝酒,中秋,就更不可能去了。”
十年前,谢流水对他说:无缘则天涯海角难相见,有缘自花好月圆故人来。诗月楼,谐音失月,真不吉利,他从来都不去。而中秋,是一年月亮最圆的时候,他每年都抱着一叶熊,在清林居里等着十年前的某人从天而降,怎么会跑出去喝酒。
可惜等过了九个中秋,也没有人来。
楚行云瞥了一眼旁边心虚的小谢,心中微笑,好在没等过第十个中秋,就抓住他了。
“展连”听了这话,登时像被重锤一击,陷入了魔怔:“这不可能!不可能!我们的记忆是一模一样的,是一样的!那就是你!”
“我酒量不错,并不是一杯就倒,喝醉了会睡觉,并不会耍酒疯。”楚行云平静地解释,而且,如果是……是他另一面出来,那也不会是大吵大闹,该是大开杀戒。
“不会的……不是这样的!你在骗人!那分明就是你!那白衣,还有剑,都是你的样子!”
楚行云心中叹气,比展连矮、一杯就倒、大吵大闹,学自己穿白衣,拿长剑,耍酒疯乱挥瞎舞,这个人是……
王宣史脸上一片灰败,他抬眼,问:
“展连,你是真的展连吗?”
最后的相信,破碎了。
一个人有诸多复杂,样貌、性格、记忆,这些都要复刻得一模一样、毫厘不差,如同登天。
在这登天般复杂的过程中,出错了。
楚行云有些悲悯地看着眼前的复刻品,就这么细微的差别,让他们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心情。
“啪嗒。”
下一瞬,有水滴落,王宣史亲眼看见,他熟悉的“展连”,像雪人般化去了。
“啊啊啊啊啊啊不不不要!展连!展连!”
王宣史扑上去,抓住他,可他手掌触及之处,全都一片片化成了透明的水,比他高、比他强、总是护着他的、这具血肉之躯,软弱地像沙堆成的人,风一吹,霎时崩溃,无数沙粒从袖口、裤管里漏出来,止也止不住,最终成了一滩水,自发地流向小河。
双手,只抓到了塌瘪的衣裳。
展连死了。
真的假的,都死了。从此,这世间再也没有他的存在,
悟以往不可寻,知来者无可追。
窸窸窣窣……
谢流水忽然警觉,什么声音?
楚燕往头上一指,楚行云抬眼一看,糟了!是吃人肉的红蜥!
他回头抄起王宣史,赶紧跑,红蜥包围了洞口,楚行云他们只好往洞深处跑去。
肩上传来痛苦的饮泣声,王宣史牙齿打颤,全身冷汗,他抓紧楚行云,小小声地问:
“行云哥!为什么……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啊!”
楚行云闭了闭眼,他伸手搂住王宣史,说:
“对不起。”
他抱紧不停发抖的小少爷:“过去了,都会过去的。”
正在这时,谢流水忽然拉了他一把:“你觉不觉得……这里有点眼熟。”
楚行云停下脚步,点燃火把,仔细一看,后方山洞被红蜥围死,眼前有河道,汇入一潭中,上方是一圈圆石壁,有成千上百个窟窿洞,里头都是死去的人面鱼头,它们滴下的鱼脂灵顺着石壁流进潭中,岸边还有许多发绿光的蛆,食腐的荧蛆。
这……这不是人头窟的布置吗!
楚行云浑身发冷,脑中灵光一现,传言在人头窟待着,就是百毒不侵、万敌莫近,武功境界日进千里……
但真的仅此而已吗?
为什么局中要在天下建那么多人头窟?局中时不时就出现万人坑,千头阵,这么多人,都从哪里来的?都杀的罪犯?怎么可能够用?那剩下的人,要怎么填补?
乍然间,楚行云一激灵,人头窟,是制造复刻品用的!
这么想,一下就想通了,他恍然大悟,早在几十年前,局中几家进入秘境后,就窥探到山洞复刻人的秘密,于是他们在天下各处仿建了人头窟,那么……
“展连”很可能就是人头窟出产的仿品,楚行云一想,又不对,若是如此,韩清漪想复活亡夫为何还要进秘境?直接用人头窟……
“不够。”谢流水观察着四周,忽然道,“人头窟那样的还远远不够,展连的复刻,模子是活着的,那时真展连还活着……
“而这里,可以复刻死人。”
谢流水的目光上下逡巡,他道:“这里还不是秘境中心,尚且就能达到这样,如果到了中心……”
楚行云不知怎的,觉得谢流水的语气兴奋又满足,他心中涌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小谢来秘境干什么?局中各家窥视秘境后,能在天下做出人头窟,复刻活人,现在离秘境中心还有一段距离的山洞,能复刻死人。
那再往下走,会有什么东西?
谢流水,你到底想去做什么?
第六十三回 虚诞影4
“快, 赶紧走!”
楚行云来不及多想, 就被谢流水拉出去,有人头窟的经历在前,他们很快逃脱,来到山洞背后。
一条河流蜿蜒而伸, 几具尸体堆积在岸边, 略微黏稠的水波冲刷着,像在洗涮颜料未干的彩瓶,水一荡,就漾下一层颜彩。尸体的五官面容、衣着首饰,一切生前的特征都渐渐消失了, 仿佛洗磨成一盏白胚瓶, 肉乎乎、鲜嫩嫩的一团,连男女也辨不出, 宛如新生的胚胎, 它们从岸边滚落, 噗通落进水中, 由河水托着, 向中心处奔去, 越流淌,那肉团就越小,最后渐渐化为了无, 彻底融成水。
黄昏落, 夕阳在天边徒劳地挣扎, 水银般的河流闪烁着暖橙的光点,熠熠生辉,不知名的鸟儿在血虫林里无忧无虑地歌唱,发出风铃般的鸣叫。石缝里常常爬出绿斑点的荧光蛆虫,一蠕一蠕,在尸体边打转。
“假王宣史”和“展连”已经化为水流,汇入小河,尸骨无存。楚行云看着岸边的尸地,尸体鸡皮鹤发,大多比较苍老,并非因缺失信任意外死亡,而是自然死亡,死后放进这个山洞,顺水推出,被荧蛆腐蚀,最后融于奇异的水中。而水又会诞生新的复刻品,回到最开始原主发生复刻的时候,以那时的年轻模样走出山洞,再次经历老病死亡,由此不断推演。
有那么一瞬间,楚行云觉得这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巉岩滩洞、海崖峭壁,秘境里各处都是鲜活的,一切生命与生境像被一张大网所联结,它们生生不息。而他、他们、从外面来的局中各家,被远远排斥在这张网之外,楚行云感到一种违和,像南人去北边过冬,不吃辣的住进了巴蜀,全身上下都不得劲。
王宣史精神恍惚,他看着眼前腐化成水的尸体,一只手摸了摸身上穿的黑鳞甲,又摊开手掌,看着自己干净的手心,这双手,曾经握着那个火铳,将致命的白魄磷,对准一条人蛇,或者说,对准一个人。
“啊啊啊啊啊!”
王宣史突然痛叫一声,倒在地上不停地干呕,眼泪流的太快,一下子呛着了,苦辣得他喘不上气,整个人摔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哀叫,粗粝的石头割破了他的手,他也毫无察觉。
楚行云看得受不住,正要过去,却被谢流水拉住,他定定地看了一眼王宣史,说不出是什么神情,最后只是摇头,道:
“让他一个人呆一会吧。”
楚行云怕王宣史寻短见,不敢离得太远,等王宣史安静了一些,他才敢走上前去,伸出手:
“能站起来吗?”
王宣史抬头,眼瞳涣散,像蛛网上被吸干的蝴蝶躯壳。
“王宣史?”
楚行云赶紧拉起他,王宣史像得了软骨病,站也站不稳,展连是假的、展连已死了、爹娘亲人都死了、王家灭门了……而他什么也不知道,身体里仿佛不是血肉,是一团团棉花,每一丝棉絮都用血写着,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为什么展连会变成那种怪物?为什么会有这个奇怪的地方,为什么家里人会来这里,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这些事要找上他!
王宣史从小到大活的这十几年,像一个向上飘浮的泡泡,流转着灿烂的光彩,可是,一旦上升到某种高度、某一个节骨点,就会……
“啪”,彻底粉碎。
现在,时间到了,十八年时光,烟消云散,什么也不剩。
乌金车行驶在昼夜的独木桥上,陡然一翻,太阳摔下来,掉进墨汁般的夜色里,沉没了。
“王宣史!”楚行云急了,“你……你说得出话吗?还……还认得我吗?”
王宣史沉默不语,木木愣愣的,双唇紧闭,什么反应也没有。
“没什么事。”
谢流水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道:“遭受重大打击,人脑……有点迟缓,意识知觉会自发封闭,没事,我以前见过这种情况,就像河蚌一样,受惊了两壳一夹,过段时间就张开了。”
“这能一样吗?”
听谢流水说的这般轻描淡写,楚行云微微皱眉,他把王木头背起来:“楚燕,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