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不知,这本是掩饰的动作,却生生让狼狈中带出了点冷酷。展连默默记下了这个姿势,往后在人前受了伤,也能坐有坐样。
沉默良久,还是展连再开口道:“一年前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完全不知道你那时候是动了真心的,我以为你只是玩……”
“跟我动不动真心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若不是你一颗心都搭进去,你会犯得着为了个妓`女要跟我绝交?”
展连一想到这火都快冒起来,就算他向楚行云服软道歉,那也都是为了修复他们的交情,跟那个小妓`女没有任何关系。
“问题不在这,她是妓`女也好,不是也罢,你为何要自作主张把她送给……算了……你也不必再道歉,是我自己过不去那坎。”
“说到底还是要跟我绝交,楚行云,我还真不明白了,那燕娥是有什么法术,把你迷成这样,现在都缓不过劲?我无数次道歉你都拒不见我。当时我不经你同意就把燕娥送人,确实是我不好,可我没想到……”
“你没想到?那男的带着一队人走西北做生意,买个妓是拿来干嘛的你会想不到?何况那时已入秋,西北天寒地冻,她扛得住?为何偏要把燕娥往火坑里推?”
“你会这么在乎还不是因为你太喜欢她了,要是被送走的是什么雀娥鸟娥,你才懒得管呢。说句难听的,那燕娥当时也十八十九了,这年龄放烟花巷,早就是千人骑万人压过的货色。你天天泡里头,我还真怕你染病……”
“那我现在没病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展连懊恼无言,每次都告诫自己一定要软言软语好生道歉,可一提燕娥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想当年和楚行云把酒言欢、月下比剑,多好的交情,偏被个女人毁了。
说实话,这女的统共剩不到三分姿色,愣是把楚行云迷得神魂颠倒,展连简直怀疑她是个会妖术的。正好当时给王大人送货的一队商人要上西北去,想讨个妓`女路上找点乐子,展连当机立断,马上把那妖女买了送给他们带上路。等楚行云得了消息,他们早走得没影了。
可楚行云不甘心,连夜跑死几匹千里马,一路寻上去,终是未果,怅然而归。
回来他就质问展连,本来要是展连说几句好话,装一个委屈,也不至于此。可偏偏那天展连喝了酒,语气冲得不得了,说话难听得要命,楚行云本就路途劳累心情不顺,一听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当场把展连送他的雪剑掷出去,展连见此,也恼了,把楚行云送的银刀扔出去。
这下好了,彻底闹掰了,等展连酒醒去道歉,楚行云已不见他了。
旧事重提,两人相对无言。谢流水在一旁倒是听得很带劲,楚侠客的桃事轶闻中,和妓`女有关的不多,其中相传最广的,便是千里云追燕。
只是他听过的千里云追燕,和他俩吵的真实版,相差甚远。传言里,那燕娥美得赛过嫦娥,且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只是同楚侠客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奈何造化弄人,燕娥早被老鸨暗暗卖给了侯府,侯爷听闻云燕之事,觉得讪了面子,便暗令老鸨将燕娥贱卖给商人糟蹋。燕娥怕楚侠客知此事后去侯府闹起来,流血受伤。于是暗吞苦水,狠心将这衷情两断,坐上那客商船。
最后,是燕娥的姐妹看不下去,托人捎了口信,楚侠客一听,当如五雷轰顶,快马加鞭,赶至江畔,可终究晚了一步,燕娥不甘受辱,已投江自尽,独留楚侠客鲜衣怒马,空对着悠悠江水,哀马嘶鸣。
楚行云此时倦极,实在不想和展连吵,每次一谈,他俩的关注点就总不在一个层面上,展连也不过是嘴上道歉,心里才不觉得送走燕娥有什么不对。
不过,这件事说起来,也太玄妙。江湖都道他是寻花问柳,无人知他是去寻亲的。
他见到燕娥第一眼,就莫名觉得她有些像自己的堂妹,他们一块儿长大,最后因为闹饥荒而分散。可真正与燕娥对坐相谈,却又觉得完全不像,用言语试探,也毫无反应。
楚行云曾因寻妹之故被妓`女骗过钱,便不愿开诚布公,只是经常去见燕娥,希望能找到一些有关妹妹的线索。谁知被展连误以为沉迷声色、不务正业,于是自作主张来帮他“改邪归正”,结果事情竟变成这样。
此番缘由楚行云没跟人提起过,甚至宋长风和展连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要是说了,就得一五一十都说清楚,小时候家里如何?怎么闹的饥荒?后来怎么样了?最后别人听完了,会面露慈悲,目光怜悯,十分同情地说:
“啊,天哪,你好可怜啊!”
楚行云不愿意把伤疤翻开来给别人可怜。如今一年多过去了,燕娥到底是不是妹妹,也无从考证,再怎么怨恨展连,她都回不来了。
山风过林,万叶簌簌。
最后,展连轻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楚行云,道:“……你的雪剑,收回去吧,林子里也不安全。以前的事……对不起。”
楚行云看了一眼他仍挂在腰间的银刀,良久,默默把剑握住。
他不说话,只是抽鞘视剑,细细去看那熟悉的寒光。
谢流水眯着眼,这把雪剑并不名贵,老实说还有点配不上楚行云的身手,这般爱不释手……他瞧了眼展连,冲他翻了个白眼,随后转头继续写写划划了。
楚行云把剑收好,他喜欢这柄雪剑,倒不是因为谁送他的缘故,而是因为这柄剑……有一点像十年前那个人用的剑。
谢小魂在一旁窸窸窣窣,楚行云皱眉,偏过脑袋一看,见这淫贼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几行字:
深夜断崖处,武功尽失时。
偏得双煞夺命来,针剑冰冷刺入怀。
左躲右闪逃林避,一打不过就跳崖。
智勇双全谁能及?世间绝代楚行云。
那字丑得要命,像群蚁乱扭,“崖”字估计是不会写,弄了个牙齿的“牙”,“煞”字漏了个四点底,这人还在脑内笑嘻嘻,听着就添堵,楚行云烦躁地往地上一抹——
却摸出了异样,这地里好像埋着什么东西……
楚行云连忙挖开,展连凑过来一看:
是颗血人头。
☆、第十一回 人头窟1
第十一回 人头窟
血浸赤虺生千魔,
诡源迷津困三人。
“这……”
展连大为惊骇,一时竟说不出话。
楚行云也被摄住,但紧接着,脑内就蹿出某人装腔作势的调调:“天哪!是颗人头!行云哥哥,我好害怕哦……”
接着,右手自己就靠过来,软软地搭在左手上。
楚行云不想鸟他,他仔细盯着那颗人头,表面似乎糊了层东西,看不清面目,额头部分有一些干掉的血迹,后脑勺应被重伤过,全是黑黑的血块。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有人在这里……杀了个人?”
楚行云凝重地看着地面,沉吟半响,道:“有可能,不过……或许,不止一个。”
话至此,他抽出左手,用雪剑的刀鞘试着往地上挖,谢流水搭了把手,很快,在血人头的前边,又一颗人头现了出来。
展连大骇结舌,随即抓着刀鞘试着往后边挖去,不一会儿,也是一颗人头立在他面前。
这三颗人头大小相似,后脑额头俱带血,面目五官皆模糊,且都连着段脖子,基本是在喉结处被人切下。借着洞外火堆一抹光,楚行云能很清楚地看见那断口参差不齐,狗啃似的,并不是一刀利落的砍头,反而像是……被某种东西一点一点据下了脑袋。
二人凝锁眉头,不由分说,分头开挖,独谢流水实在不安分,手上乱动,嘴也不停:
“楚侠客,楚侠客,楚侠客……”
谢流水见他照例不理,转了个女腔,开始在脑内嗲嗲地叫:“行云哥哥,行云哥哥,行云哥哥……”
楚行云胃部一抽,十分恶心,谢流水的年龄应比他大,听这家伙掐嗓子装女音,耳膜都要震破了,最后只得在心里出声打断:“谢流水,老实交代,你怎么知道这下面埋着人头?”
“行云哥哥真坏呀,人家哪里会知道这下面埋着东西。”
这声音似乎……又变细了一点?
“行了别装了,你现在不说也罢,只是你那尸体,什么时候烂掉我可就不知道了。”
谢流水没答他的话,右手倒不再自己乱动,老实地跟着楚行云动作。
几步开外,展连刚刨出第六颗头,心头猛地一寒,他突然停下,道:“行云,这山洞是不是滴水啊?”
楚行云正挖着,此时仔细去听,幽寂之中,倒真有十分微弱的滴嗒声。
“行云哥哥……”
脑内突然又响起一句,这声音似乎更尖了,楚行云心里没来由地火起,来不及骂这人发的什么疯,就听得展连大叫一声——
楚行云立刻回过头去,借着洞外火光,他看见,最开始挖出的那颗人头,后脑勺对着他,原本已经干掉的血块,此时竟都变作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