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枢聊起工作却上了瘾,不聊《越洋》,便问起《抽丝剥茧》。他完全无视严煜的话头,问收视率,问骆志中厉邵峰因为这部剧增长的商业价值,问内部对网友观点大数据的总结与分析,问得严煜都想挂电话了!他这会儿午休呢,晚上最后加一天班,第二天就去机场了,就想和沈枢说腻歪两句无关紧要的,怎么说起工作还没完没了了呢!
“宝贝儿,小徐刚给我发信息说要开会了。”实在忍无可忍了,严煜只好扯谎,“快,亲老公一下,要工作去了。”
“哦哦哦那你忙吧!”沈枢倒是识大体,浑然不觉地噘嘴,对着手机屏幕啵了一下,“老公我爱你,开会顺利!”
真要挂电话,猪蹄子又觉出不舍了,可想想周六他就能摁着小崽子可劲儿折腾,便也潇洒地伸出两根手指,往唇上按了按,又冲镜头前的沈枢比了比,就拽着大忙人的范儿不言语了。
沈枢最后冲严煜笑了笑,挂掉电话后,一时心里发空,对墙壁发起呆来。但这呆没发两秒,他就觉出一股睡前的尿意,于是腿一蹬,吭哧起了床,开门上厕所去。
这个点儿了,走廊里也未全然安静,有些房间门还开着,久别的同学们坐在地板上,拎着啤酒对饮,与相识的美国人点了点头,沈枢右拐,却差点撞上一人,他吓得跳开,抬头一瞧,竟是一身裤衩体恤衫的裘梓鉴,拎着半打啤酒,趿着拖鞋,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贱贱!”沈枢一个激灵,抓住裘梓鉴的胳膊,“你上哪儿去?”
裘梓鉴提了下手上的啤酒,“举杯望明月去,你来不?”
“走走走!”简直是天赐良机!沈枢立马答应,“你等我尿个尿啊,我马上好!”
今晚月亮不亮,却格外适合观星。高纬度的美国东北部,五月下旬的夏夜,晚风柔和,空气清冽,沈枢拎了张毯子,往台阶上一铺,拉着裘梓鉴坐下,碰了个瓶儿,灌了口酒,两人一时无话,便挨着肩,沉默地仰头看星星。
多年老友,枯坐也舒畅,更何况,手边有啤酒,抬头是北斗。
沈枢盯着北斗七星,在脑子里从上到下,顺着勺子尖儿那颗星,一颗一颗连到勺柄。画完勺子,他又开始找春季大曲线,一边喝酒,一边用肉眼辨识。这星夜国内难遇,一时间,他将那情爱纠缠的俗事全然抛到脑后,聚精会神,只顾找处女座的角宿一星。待喝到瓶底,春的大三角终于成型,沈枢心中悬着的那口气刚刚卸下,肩膀却被裘梓鉴狠搡了下,“哥们儿,魔障啥呢?”
“诶你能看见吗?北斗下面的大三角。这会儿应该就是看春季大曲线的好时候。”沈枢头也不回,投入地撅着脖子,眼睛都不敢眨,想顺着大三角的五帝座去找相邻的后发座。
“哥搞历史的啊,玩不懂这个。”裘梓鉴敲了下沈枢的脑袋,“请你喝酒,你就光看个星星?”
“合着梓鉴葛格您本来是要去敲门儿呐!”沈枢终于扭头看人,一口白牙笑得晃眼睛,“成,买酒的是老大,您要找我说啥?”
“少跟老子叽歪。”裘梓鉴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朝沈枢比过去,“来吗?”
“不来。”沈枢把烟一推,继续仰头看天,“我都戒多久了。”
“哟呵!”裘梓鉴转头就把烟叼嘴里了,“谈个恋爱,牺牲还挺大。”
“这叫什么牺牲。”沈枢不看人,望着星星说,“他闻不惯,抱在一起亲热还让人闻味儿多膈应,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顺势戒了呗。”
“严煜真精贵。”裘梓鉴点着了自己这根儿,吐出一口烟雾,“你是没见过人季羽熙抽雪茄,那剪起烟的架势,比我还熟。”
“你们俩是挺能玩儿一块儿去的。”沈枢语气特随意,“她打德州也特溜,叼着雪茄,喝着scotch(苏格兰威士忌),手上理着牌……那家伙,作协那群老头子,看见她都稀罕得不得了!”
隔了两秒,裘梓鉴才搭话:“我跟你说过没?毕业好几年都没交集,我和她,就是那种场合重逢的。”
这人晃着手里的烟,抽一口,吐出雾,语气突然静下来:
“我叔叔来北京,大作家,你肯定认得,章宏歌,我小时候他老带我玩儿,那晚上我下班儿了就去找他。在东城地下一德州club,我刚进门,还站楼梯上,就看见一姑娘:长发,红指甲油,夹着比手指头还粗的雪茄。姑娘翘着腿,坐在牌桌正中间,手边一大摞筹码。我再看,整张牌桌,就她的筹码最多,比同桌的老头子都多!
“我心说,嘿,这不沈枢那小姐妹嘛!”
裘梓鉴眯起眼,吐出烟,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季羽熙那晚上穿着一套垫肩的黑条儿西装,阔腿裤,侧着身坐。我在楼梯上站着,就能看见她的高跟鞋尖儿。”
私人的德州俱乐部,房间里坐了二十来个人,有的在吧台聊天,有的围在牌桌边打牌。满屋都是大老爷们儿,就季羽熙一个姑娘,她牌都扣在桌上,高跟鞋尖儿一晃一晃,偏头,抽一口雪茄,红唇皓齿间,喷出一缕迷雾,“章老师,您别纠结了,这一局我都没all in。”
章宏歌五十出头的年纪,人很精神,头也没秃,带着金丝的圆框眼镜,闻言抬起头,“小季,你这话说忒不地道。你都连赢十一把了,管你all 不 all in,这一把再赢,咱俩的赌,我就输了!”
“章老师。”季羽熙笑起来,举起杯子喝了口酒,“您这都连输十一把了,这局您再输,您也不过就是回酒店,把咱那结尾给收了。您不输,咱们又得再玩儿十二把,我哪里还能有那么好的手气!横竖也没占您多少便宜,稿子拖就算了,一张牌的事儿,也要拖呀?”
一席话说完,整桌的人都乐了。裘梓鉴站楼梯上,也忍不住笑,原来这姑娘毕业后当上了章叔叔的责编,能耐还挺大,催稿都催到牌桌上来了。
章宏歌经不起撺掇,一下就把筹码给拍上桌了,最后这轮他也跟!荷官翻出底盘,季羽熙激将成功,又一次以最大牌获胜。章宏歌气得够呛,哆哆嗦嗦地从雪茄盒里抽出一根,“小季!你,你又玩这一套!”
季羽熙笑了,弧度弯得乖巧。她起身,绕过牌桌,恭敬地替章宏歌减雪茄,动作利索娴熟,一钳到位,“章老师,百分之十二的版税呢,咱赶紧写吧,写好了还能早点儿把我赢过来的再赚回去!”
一开口,便尽是狡黠。
章宏歌点燃雪茄,抽了一口,侧身吐出烟雾,佯怒着拍了一下季羽熙的手背,“就你机灵。”
这动作并不猥琐,反而相当亲密自然,仿佛跟自己一样,也是要好的叔侄关系。裘梓鉴这时候终于走下楼梯,漫步上前,拍了下章宏歌的肩膀,“叔儿,看来您是没时间和我叙旧了。”
“梓鉴!”章宏歌见到就别的贤侄,终于一扫输牌的阴霾:“来,小季,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侄儿,裘梓鉴,那个什么安姆,安姆什么学校毕业的?”
“Amherst。”季羽熙抬眼,拨了下头发,“认识的,我们一届,就隔壁学校。”
“然后你就……”听到这儿,一支酒见底了,沈枢又打开一瓶,啵,盖子剥离瓶口,“沦陷了”。
“然后我就沦陷了。”
裘梓鉴的语言很简洁,却非常具体。沈枢仿佛已经可以想象,季羽熙朱唇轻启,长发飘飘,垫肩的条纹西装裤遮盖了大多身材曲线,只突出细腰,和胸口若有若无的线条。
太美了,太有侵略性了。她吐出一口烟雾,就是往心口开上一枪。
“羽熙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她是一个很完整的人。不需要任何别的加持,她自己站出来,就是一个健全而妥帖的形象了。她不缺任何东西,才华、经验、感受、甚至是生而为人的必要缺点,什么都有了。或者说……一切我要的,她都有了。”
除了具体朝沈枢讲述两人重逢的片段,裘梓鉴说起他和季羽熙之间的事儿,大多是用比较抽象的语言。正如季羽熙对沈枢坦白时,并不过多袒露两人相处的细节一样,出于对两人共同好友的尊重,裘梓鉴只描述了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位置,以及他内心的感受,很少去讲季羽熙的所作所为。
沈枢问:“终于找到了,缺的那条肋骨吗?”
裘梓鉴斜斜地看了沈枢一眼,“这么矫情的话,也只能跟你这个作家说。”
他把烟夹在手里,指尖的一点红星,和天上微蓝的星光一起,在夜幕下,仿佛相交辉映。
“但恰恰是这样,她是不需要我的……或者说,我,于她而言,只有在需要性的时候才会想起来。但哪怕是作为床伴……如果不是我主动缠上去,她也用不着只和我一个人……
“我觉得我是配得上她的,但仅仅是配得上,也代表不了什么……
“我不知道能为她提供些什么……她让我完整了,我却不知道该给她些什么……”
“爱情啊。”沈枢忍不住接茬,“你可以给她爱情啊!”
“她要吗?”裘梓鉴扭过头,眼神中尽是茫然,好像一个不知道怎么解数学题的小孩,“我不觉得她要这个,起码在我们的相处里,她向我传递的所有信息……我该怎么办,把真心捧上去让她当球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