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爬上合欢树给你做香囊了,跳下来也确实崴着脚了,但是,我的箭没有放完。”
“那你的伤?”
俦侣嘻嘻一笑:“我要让你心疼一下我嘛,就站着让他们抓了两下。”
不曾远别离2
近日来,安知总是其妙地心慌。这样的心慌在他们刚在一起时也不是没有,只是时隔五六年,它又一次来了,而且来势汹汹,更甚以往。
安知一向准确的预感告诉他,要出事了。
或者说,他和俦侣,要出事了。
对于安知的心慌,俦侣毫不知情,他只是有点儿奇怪的发现,安知待他,似乎比以前更好了。
“阿知,今日我来做饭?”
换了往日,安知肯定又要说“你又要烧我刚修好的房子了”“这次咱们屋子里要是再缺点什么东西,你就不用和我一起睡了”云云。可这一次,出人意料地,他答:“好。”
“当真?”
“当真。”
“那阿知,今晚我们去镇上的夜市看花灯吧?”
“好。”
“那我能不能再喝点酒?”
“喝。”
见他难得的有求必应,俦侣又试探着问:“不如今晚让我在上面?”
安知看了他一眼,他就缩回去悻悻地不说话了。
可是,该来的东西,终究是要来的。
安知每日都醒的比俦侣早,他轻手轻脚地把环在他腰上的双臂,搭在他腿上的一只脚拿下来,又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衣束发,取下挂在墙上的剑佩在腰间,下山去买菜。
走之前,瞧俦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得乖巧可爱,又转身回来,在他长长的眼睫上落下一吻。
谁知,刚走到半山腰,那阵强烈的心悸又来了,与此同时,腰间的佩剑也忽然开始剧烈的抖动起来。安知心道不妙,俯身咬破手指在地上画传送阵法。
自从那年俦侣带着一身伤回家,安知就在屋内画了一个巨大的传送阵法,并教会了俦侣如何使用传送阵回家,这些年他们从不曾远别离,所以那传送阵一直都没有派上用场。
传送阵画成,安知去探放在袖里的那枚铜铃,谁知铜铃尚未取出,一道白光先劈了过来。那白光灵力极强,似乎把整个凤城山都震得晃了一晃。安知被震得飞起,又被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白光消散,一位仙神站在那里,手里的拂尘直指着安知,冷声道:“大胆安知,你可知罪?”
安知一只手撑地,一只手压在剑柄上艰难起身,向后踉跄了一步,很快站稳,目□□势不减:“我何罪之有。”
“安知,你身为凤城山神,我准你留居凡间,可不是让你爱上妖物,触犯天规!”
“这些年我一直四处平乱,自当得起一身正气。怎么,还不许我爱上一个人了?”
“你爱上一名男子,本就罔顾人伦!”
安知一笑:“若无俦侣,人伦于我,有何意义?”
那仙神还未开口,安知忽然脸色一变,大喝一声:“俦侣!别过来!”
可此话已迟,俦侣已一支箭直射向那位仙神,却被他周围护体的灵光一震,颓然落地。
那仙神转手擒住俦侣,再次问道:“安知,你可知罪?”
像是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浇熄了他眼里刚毅的火焰。安知一颗心狠狠地提了起来,哑声道:“我……我知……请您放过俦侣,这一切全是我一人教唆指示,与他全无关系。”
俦侣没料到他会这样说,猛地看向他:“阿知?”
“你闭嘴。”安知看他一眼,继续道:“放过俦侣……我任你处置。”
“你有什么罪?你为什么要受处置?我们一起面对不好吗?你在做什么!……安知?”俦侣大声叫喊道:“安知!你说句话啊!说你什么错也没有!你快说啊!”
俦侣的声音里有一丝慌乱的颤抖,安知早已是心如刀绞,若不是此刻俦侣正被擒在那仙神手上,他早就冲上去和他同归于尽了。可偏偏他不敢轻举妄动,他生怕自己一句话拿捏不好,那仙神就一剑向俦侣刺去了。
俦侣双目通红地看着安知,安知也同样是双目通红地紧盯着那仙神,僵持了良久,安知斟酌损益,下了决心一般,扑通一声跪下,嘴里分明道着:“放开他……我随你回去领罚。”
那仙神手上一松,命令道:“把剑丢掉。”
安知忙解了佩剑,扔在一旁。
仙神松开手,俦侣腿一软跪倒在地。
“走吧。”
安知看着满面苍白的俦侣,他双手还在颤抖,安知知他是真的慌了,赶忙转向仙神道:“请您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同他道个别。”
仙神冷哼一声:“半炷香。你耍不了别的把戏。”
说完就隐了身形,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他的眼一般。
安知起身扶起俦侣,拥他在怀里,一只手轻柔地抚着他的背,轻轻开口道:“小妖精,实在抱歉。我是凤城山神,瞒了你好些年。”
俦侣在他怀里吸着鼻子,也不讲话,乖巧得令人难过。
安知继续开口道:“或许今日的事我早该有预料,明知这是一场没有好结果的感情,我还是选择了开始。”
俦侣听的难受,一咬唇,抬起眼:“为什么没有好结果。”
“你是妖,我是神。”安知直起身,把俦侣从他怀里放出来,捧着他的脸道:“小妖精,你可不要怪我,喜欢和爱是控制不了的。”
“不怪你……”俦侣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就是有点……舍不得你……不想你走。”
见他神色郁郁,安知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安慰道:“小妖精,此行我可能会离开很久,你要等我回来。”
“果真吗?”
“我何曾骗过你。”
俦侣像得了保证一般,放心地点了点头道:“好。”
安知伸手去拭他的眼泪,柔声道:“好就不要哭了,小妖精,眼泪是挡不住刀剑的。”
俦侣还想讲话,却见安知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随着风渐渐升上去。俦侣想去拉他的手,两手触碰,最终却还是错过了。
安知张了张嘴想要讲话,却又咽了下去,开口换了另一句:“回家吧,照顾好自己,乖乖等我。”
其实他心里知道,对于他来说,俦侣是恩赐,也是一道劫。
想了想还是没忍心开口,就算知道这一去恐怕有去无回,就算知道俦侣可能用尽这一生都等不到他承诺的回来。他还是希望,俦侣能为了他……好好活下去。
在离开凡间之前,安知没敢再看他最后一眼。
俦侣捡起被丢在草丛里那把佩剑,颤抖着双手把它佩在腰间。安知从未给他的佩剑起过名字,俦侣唤它,归期。
那日俦侣不知是如何跌跌撞撞走回了家,看着偌大的房子,忽然泣不成声。
这么大的房子啊,如今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安知和俦侣从前并不是没有过过一个人的日子,可生活便是如此,让你食着残羹冷炙长大,忽然吃上几顿山珍海味,再将你打回原形。在那之后,便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干冷的馒头了。
仙神设了两道结界,一道在凤城山,一道在整个凤城。俦侣也曾一遍一遍去撞那个结界,妄想着从那上面撞出一个缺口,让他可以逃,可以离开这座清冷的如同坟墓一般的凤城山。撞得头破血流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地上的血迹引来山下数不清的邪祟,他才明白,这两道结界镇住的,不过他们两人而已。
一群邪祟嚣叫着分食地上的血迹,忽然其中一只直直地冲他额上的伤口奔来,俦侣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如今已是三年过去了,在无数个想要去抱身边的人却又抱了个空的夜晚之后,俦侣终于做了一个绵长又昏沉的梦。
梦见他笑着说:“小妖精,你烧了我这么多次房子,以身相许吧。”
梦见他一脸自责地拥他在怀里,沉声道:“小妖精,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再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外面了,你原谅我。”
甚至梦见他带着一身鞭痕靠在天牢冰冷的墙上,手里握着那只香囊一遍又一遍地唤他的名字。
“俦侣……俦侣……”
俦侣睁开眼,地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归期安安静静地佩在腰间,额上的伤口早已止住了血,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邪祟,身上带着归期留下的痕迹。
留下归期明明就是为了保护我,可你还是不肯亲自回来。
俦侣在未成人形之前也曾以为人间疾苦大抵是如此:家破人亡,爱人离散,诸如此类。而如今才知,人间疾苦本不是分离,而是相思。
宛如一只生满了铁锈的长钉用力地往心里钉,撕心裂肺之后,还有一阵又一阵潮水一般的钝痛。守着物是人非,夜不能寐,寝不安席。
这一晃,又是两年。
从前俦侣都是靠安知输来的灵力压制妖邪本性,如今已五年过去了,他忽然发现,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了。
他又一次站在曾经离别的地方,沉默地看着冬日里冷清萧条的凤城山,嘴里喃喃地念着:“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