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脾气古怪而疏离,始终只身而行,与人言不过三句,对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如此本应是淡世,白家却在他的手下日复一日的风生水起。
白家上下从无人见过他生病,连最小最小的风寒都不曾染过。白家和尉迟家的关系仍然紧张,可是白家失火他没受伤,夜间遭袭他没受伤,乃至春末洪水,整个北河死伤无数,他和他的白家都没受损半分。
可能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人在保护他吧,在白家在这短短一年中一次又一次遭受重创又浴火重生之后,有人听见他站在屋阁重重之中,望着完好无损的白家家府,难得温柔地问了一句:“是你吗。”
那声音温和万分,宛如燃起了丛丛春火,润红暖色,终化为心口的朱砂痣,和他的眼眶一起倏地发红,却无人应声。
是他思君若汾水,却无从浩荡寄南征。
可没有办法,浮世升沉,生死离别之事,无人能躲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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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却升和姜冬沉对于旧事只字不提,在很多时候,浮生无需怀缅,而应继续向前。
他们路过挥州时,当地正值大集,街市上一片红艳艳的舞狮舞龙,锣鼓声声,笙歌阵阵,热闹非凡。
热闹的地方就会有很多人,人多了免不了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或是围着什么新奇事叫嚷欢闹,所以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很难,连茶馆酒楼都热闹的像菜市场。
姜冬沉喜静,这样热闹的集会却也不愿错过。这会儿南方的天气已然很热,两人找了处地势稍高的茶馆坐坐,姜冬沉隔着栏杆向外望,双颊都是红的。
像个抱着扑通通的好奇心,见到什么都很好奇的小孩子。
楼下两队舞狮班子倒退着走路撞到了一起,其中一队领头的摘下头套来叫骂,另一队也不甘示弱,后来一群狮子聚在一起,红的红黄的黄铺了半条街,热闹穿了三里远。几个舞龙的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过来掺和,吵着吵着就打成了一团,衣群胖乎乎的大头狮子在地上滚来滚去,身上的金色迎着阳光,倒是别具一格的欢庆。
姜冬沉笑出了声,他袖子里的阮阮也探出头向外望去,动作出奇的一致,像一大一小的两只猫。
喝完了两人走到街市里去,亲身经历这些热闹的感觉与旁观是不一样的,这儿的人都热情,街角处有两个男人在斗鸡,一黑一红精神抖擞的不行,斗到精彩处围人声声叫好,也有人见年却升和姜冬沉气度不凡,或许别有高见,便把他们两个拉到人群里,笑嘿嘿地问姜冬沉道:“这位公子,你看他们谁会赢?”
姜冬沉也看不出来,只觉得那黑鸡翅膀咋呼地挺威风,满场乱蹿假动作奇多,随手一指道:“黑的吧。”
两人都是外行,不知道这鸡还有什么好劣之分,那人也没在意,一扬手笑道:“我看未必,那黑鸡名叫花较,我看不去叫花招,精得很!但是不行,力量不够,不如那红的,嗬,步步生风!”
可是三比两比,竟是那叫花较的黑鸡赢了,赢了之后骄傲的不行,咋呼着翅膀围着人走了几圈,鸡冠顶的老高,像是在谢幕。
阮阮早已按捺多时,这会儿终于大声地“喵”了一声。
听见猫叫那黑鸡立马怂了,屁滚尿流地朝他主人跑去,不再出来嘚瑟了。
姜冬沉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年却升,小声笑道:“我怎么觉得那个黑鸡和你很像。”
年却升心想这是什么像法?抗议道:“我这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惊世奇才,是他那只鸡可以同年而语的?”
姜冬沉越发笑得收不回来,道:“你看,臭嘚瑟,像吧。”
年却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为什么像鸡,一时间没说出话来,反驳不成,叹了一声。
明明是伶牙俐齿的年却升,却每每都被姜冬沉的三言两语呛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退出人群去,沿着街继续向前走。
街上的小贩此起彼伏地叫卖,年却升有个在一大堆叫喊声中准确听出自己想吃什么的技能,然后他转头叫道:“糖稀,哥哥。”
姜冬沉道:“糖稀有什么好吃的?”
年却升道:“可是糖稀搅来搅去的很好玩。——哥哥,买吧,买了我告诉你糖稀的一个神奇之处。”
姜冬沉有点好奇,给了他钱,他就嗖地扑到人家商车前去了。
然后年却升把钱拿给买糖稀的小贩,问道:“这么热的天,你买糖稀不会化吗?”
小贩笑得爽朗,一边往竹棍上搅糖一边道:“家有祖传秘方,天再热也不化!”
说着那糖稀便搅好了,是晶莹剔透的琥珀色,映在阳光下,透着焦黄的光。
年却升接过来便把它交给姜冬沉了,那小贩手里摇着蒲扇,话里藏着点乡音,稍稍一指姜冬沉道:“小伙子折扇挺好看,搁哪买的啊?”
姜冬沉倒是很喜欢这小贩的直爽,礼貌笑道:“是家父送的。”
小贩手里的蒲扇摇得更猛了,哈哈哈道:“我也是啊!”
直快的民风总让人觉得放松,姜冬沉心觉这小贩像是那种很爽快的大叔大伯,见了什么小孩都要把他举到头顶的那种,不免心生亲切。那小贩又拿蒲扇一指年却升:“两位口音不像本地人,这是和朋友出来玩来啦?”
姜冬沉笑道:“是,我是他哥哥。”
小贩也笑:“那挺好!哥哥弟弟都俊,娶媳妇没有?”
姜冬沉啊了一声,想了想道:“没……没吧。”
“嗨呀。”小贩哈哈哈笑了,“小伙子害羞什么,娶没娶媳妇自己不知道吗。”
姜冬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转头求助年却升,年却升便笑道:“我哥哥还没提亲,不能算娶。”
小贩道:“啊,那就是有心上人了。——小伙子你呢,你娶媳妇了没有?”
年却升也啊了一声:“我……我也没提亲。”
小贩摇着扇子,仍然大声笑着,用长辈的口吻道:“都是大小伙子啦,早点成家立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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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贩那里离开后两人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姜冬沉顾自搅着手里的糖,搅着搅着忽然抬起头来,问年却升道:“你方才说这糖稀有什么神奇之处?”
年却升啊了一声,笑道:“哥哥你把这两个竹棍分开一点。”
姜冬沉照做了,两个竹棍上纠缠在一起的糖拉出一道长长的糖丝来,年却升指着那糖丝道:“你看这想不想我们接吻?”
姜冬沉拿着糖稀的手僵了一瞬,然后飞快地将它们卷了回去,一把放在年却升手里:“自己玩吧。”
年却升笑了:“小伙子不要害羞啊。”
姜冬沉道:“去死吧你。”
年却升隔着袖子捏了捏姜冬沉的手,去他耳边笑了一句:“要找个地方亲亲吗。”
姜冬沉道:“不要。”
但还是心口不一,四下望了一眼:“这儿哪有没人的地方。”
年却升笑了,手里一边搅着发白的糖稀一边想要讲话,忽然有一个矮到腰侧的小孩子突然扑了过来,到年却升面前大喊了一声:“爹爹!”
年却升:“……”
姜冬沉:“……”
年却升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那小孩子,迟疑道:“你……叫我什么?”
小孩又大声重复了一遍:“爹爹!”
姜冬沉失声笑了出来,向年却升嘲笑道:“你什么时候背着我……阿升,你不乖啊。”
年却升有点懵,又十分无奈的拉住姜冬沉的衣袖:“哥哥我没有……我是爱你的,你相信我。”
姜冬沉拍拍年却升的肩,弯下腰去问小朋友:“母亲在哪里?”
小孩长得玉雪可爱,声音还是满满的童稚气,挠了挠头道:“在集市里,在忙。”
姜冬沉抬头与年却升对视了一眼,心想这孩子应是从集上跑出来与母亲走散了,于是姜冬沉温下声向他道:“那父亲在哪里?”
小朋友戳了戳年却升。
姜冬沉笑道:“他不是,他并没有妻子。”
小朋友一撇嘴道:“可是娘亲说穿黑衣服长得很白很高的就是爹爹。”
“可是娘亲说”。
是从未见过亲生父亲吗。
年却升忽然有点动容——他自己也是没见过生母的,不知她容貌如何是何许人,也不知她姓甚名谁。心想自己像这孩子这样大时,也是在年家四处问着母亲在哪里,可没有人理他。只会一手拍开他抓住别人衣角的手,几乎是恶狠狠地厌弃道:“你没有母亲,去一边去,别碍事。”
年却升回想这些事时脸上已不觉失了笑,低着头有些出神,那小孩子却以为他是在嫌弃自己,不由得红了一双眼睛,拉住年却升的衣袖道:“娘亲每日都在念你,你能不能不要走。”
年却升望了姜冬沉一眼,也蹲下身去,摸摸小孩子的头:“带我们去找你母亲好不好?”
小孩子眼睛一亮:“你不走了吗?”
年却升不置可否,只道:“我们去见见她。”
小孩子点了点头,可又不放心,转头向姜冬沉道:“大哥哥,请你看好我爹爹,不要让他稍稍走了啊。”
姜冬沉莫名其妙低了一辈,心中有些无奈,温声笑着对小朋友道:“你不应该叫我大哥哥啊,他是他的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