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司令听了,平静之下起了一番汹涌,笑说:“我现在很衰败吗?”
这人年纪不大,但杀的人想必不少,眉目被鲜血浇灌得锋利无比,云城的繁华都被他看煞。
向导就把话题绕到方家上,借此逃避口误。他把方家巨细无遗地介绍一遍,看这煞神颇感兴趣,便越说越多,把方家兜底掏出,近百年的风光富贵都在他嘴皮子底下展露无遗,就连方家现任掌家人与他七房姨太太的风流韵事都说了出来,当然也包括知书达理的方大少爷和桀骜不羁的方二少爷。
军阀听完,在地图上找到方家,就在他敲定位置的对面,一条蜿蜒不长的曲线,却几乎涵盖小半个城南,占地极广。一看之下便有些眼红,他若要与这样的大宅毗邻而局,气势上便不能输。可要造一间比方家更大的司令府,恐怕不易。要知道方家不止是大,宅子里曲径通幽,阆苑琼楼,都是方家祖先请了最好的匠人打造而成,匠气浓重,耗时良久,非一朝一夕能成。
顾司令装出温和模样,可他不善此道,再风平浪静,也能看出他城府深沉。
方家宅子,他想占。方家富裕,他想夺。方家那几房被说得貌美如花的姨太太,他更心痒。
“方家在城中口碑如何?”他问。
向导脱口而出:“差到顶了。他们家上梁不正下梁歪。”
顾司令一笑,便把地图收了。
下午,顾司令带人出门,巡查市情。他夸手下的兵,办事速度不错,不消个把小时,便让云城开了市,摇身一变,马上热闹起来。他却没问用的是什么办法,因为不外乎是枪杆子白刀子,问了多余,总归手上无枪的人拼不过手上有枪的人。
这军阀之前当真是想了解民情的,给自己在老百姓面前摆出个周正的军人形象,好便于统治。现在却一心惦记着城南方家,要去一看究竟。转了半圈向导看出他神色懒散,心中雪亮,便带他走了一条捷径,来到城南。
从闹市坊间往南行,约两里的路,那些老式低矮的平房逐渐稀疏,完全踏进南区之后,视线便被高大层叠的院墙飞檐遮挡。立春的云城,空气还森冷,寒风吹过,爽利得让人肺腑冰凉,太阳正西落,天边暮色四合,曼曼地压着那些富贵瓦和大铜门环。
向导拿地图和顾司令对照,一一将现实中的景物吻合。来到方家门前,大门紧闭,高墙深院,左右极宽,果然一眼望不到尽头。虽然被烧黑了一半,但筋骨未动,只要重新修葺,定能恢复往日风貌。转头再看他原本要造府宅的位置,其实也是极好的一块风水宝地,只不过没有方家占地大,又兼心理作祟,越看越不体面。
顾司令神色不改,叫人去敲方家的门,借机造访。
方无隅听说对方登门,撂下在看的戏本传奇,拐到厅堂,看见好几个荷枪实弹的兵丁驻守在客厅前的空地上,站成了两排,标枪一样竖着。他猫在墙角偷听,里面有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讲话不紧不慢,装腔作势,方无隅光听声音脸颊就跃上不喜之色。
方老爷和方云深作陪,谈的都是些云城风土百姓人情,末了对方打了个趣,说起风月,谈及方老爷那七房姨太太,方老爷心虚地说不在家,年前几房姨太太回娘家省亲,顾司令笑着说,七房姨太太全回娘家了?那方老爷得多寂寞啊。
方云深接过他爹的话头,沉稳地道,二姨太和四姨太因为是同乡,便一起归家省亲了,七姨太年前家中有丧,也回家奔丧去了,昨儿个六姨太又生了病,现在在屋子里养病,其他姐妹们情深义重,此刻都陪着她呢,所以不方便出来见客。
这话听起来就很瞎,可为保他几个后娘清白,这瞎话还必须得说。方云深没想过能住对方,但他说起瞎话来表现得极为冷静,把它当真话讲,就看这军阀对不对得起自己身上这副漂亮的派头,会不会做个光天化日的强盗。
对方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明白了方云深的意思,并不强求,又客套几句,拜别而去。
军靴跨出门槛,方无隅见到真人面貌,暗道这人绝非好货色。
把人送走,方无隅踏进厅堂。这么冷的天气,他爹汗水满面,念叨:“怎么第一个就到我们家来了?!他这是想干什么?”
方云深安慰他爹,沉吟片刻,叫人去吩咐几房姨太太,最近都不要出门,又嘱咐宅邸里的人:“大家这阵子都醒着点神。尤其是你。低调些,别乱闹。”
方无隅一进来就被他哥当靶子瞄准射了一发,好没趣味。
另一面,方云深通过他爹同意,拟了一张礼单,备好厚礼,派人去送给那军阀。那军阀破城而入的当天,云城的富户们便眼明手快地打点完毕,方家已落于人后。他爹懊恼之际,又不愿给方无隅看轻,硬着头皮没有更改前话。如今看到他老子在椅子里不敢抬头的样子,方无隅连嘲讽都懒得表露,随手碰翻一盏青花瓷茶杯,故意吓他爹一跳,然后身形晃悠悠地走了出去。方老爷暗骂这不孝子,方无隅暗骂这老不死。
然而现在送礼总归是晚了一步,人家都已经登堂入室了,现在再送,显得是人家故意来讨的。
顾司令走出方家后,盯着方家那断掉的屋檐看了半天,不动声色地冷笑。他觉得方老爷实在是看不起他,没和其他人一样来恭贺他入城,那几个传说中花容月貌的女人们一个也没见到,仿佛怕他会抢。
向导在旁边看着他眼神,明白他的心思。
可你的确是要抢人家的钱,抢人家的人啊,现在,还想抢人家宅子。
向导暗暗讥讽,抱着旁观者清的态度,端着好戏开锣的架势,要看这富者与兵者斗,会是怎样的结果。反正方家为富不仁,即便斗败了,都是罪有应得。
顾司令心中搓火,预谋要动方家的脑筋,叫他们知道该怎样做人。
这人是个行动派,做事雷厉风行,就好比他看到云城的第一面就要把它打下来一样。
一座城他都能下,何况方家。
第10章 少年行
两天后的一大清早,方家被围了起来,但来的不是顾司令手底下的兵,而是巡捕房。
巡捕房的总巡捕是方家一门亲戚,他亲自来抓人,气得方老爷破口大骂。
对方也很无奈,偷偷把方老爷拉到一边,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他。
方家的一批货出了问题,被查出了违禁品。方家现在由方云深当家,货源都由方云深一手采办,如今货出了问题,方云深当然难辞其咎。
“当时我手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东西的确在方家的货仓里,你说,我能怎么办?”
方老爷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总巡捕对着方老爷的耳朵眼说:“大烟。”
方老爷喜欢和女人打交道,大烟他不感兴趣,这东西从未进过方家。
方老爷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这一定是有人陷害方家!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当然也知道,”对方叹了口气,“可那人我得罪不起啊。”
方老爷追问:“那人是谁?谁要害我们?”
躲在花丛间的方无隅真想给他爹当头一棒。
连总巡捕都有点想笑,硬是忍住了,说:“方家近期还得罪过谁,不就是那……军阀。”
方老爷恍然大悟。
“那军阀蛮横啊,我要不照他的意思做,我这总巡捕也坐不长久了,我万一下了马,谁还能来帮你们?如今我先把云深带回去,然后你们尽量去和那军阀转圜,我想他也就是图财图色,满足了他,他一高兴也就不计较了。至于云深在巡捕房,放心,我总不至于让他吃亏的,保证和他在家一样舒坦。”
事已至此,奈何方云深也只能跟着巡捕房走。他爹急得像热锅蚂蚁,生怕这辈子没了送终的人。虽说自从四姨太怀孕后他成天笑眯眯地对着那肚皮念叨儿子,可到底也没十足把握这一定就是个儿子了。至于方无隅他是从来不指望的,能别来气他就谢天谢地。方云深就不一样,能者多劳,还敬老爱幼,不止对他这个爹好,还对他那几个娘也样样周到,这个儿子是方老爷唯一认定了的,将来要指着他养老送终。
巡捕房前脚走,方老爷后脚就叫人赶紧再去给顾司令送礼。
然而,这礼送去如石沉大海,顾司令一方面客客气气地收了,一方面却又毫无放人的念头。按顾司令的口气,他说这是巡捕房要抓人,方云深犯的是国法,怎能说放就放。
方老爷只好拉拢那些云城有头脸的权贵,让他们为方云深疏通关系说说话。毕竟方家在云城人脉关系足,后台硬,并非轻如鸿毛的小角色。
不过人脉这种东西,趋炎附势,看你有钱有势,自然与你关系好,若你被一朝打趴,不跟着踩上两脚,都算心地善良了。
偶有几个真心与方家交好的,在尽力而为之后,也只能对方老爷摇摇头。
祸不单行,方云深还没从巡捕房放出来,方家三姨太紧跟着也出了事。
年前三姨太在首饰铺子里订做了一副蝴蝶耳环,如今到了要交货的时间。三姨太记着方云深对她们说过不要出门的嘱咐,如今方家不太平,她纵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出门。可耳环还是要拿的,三姨太便派人去首饰铺子里拿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