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爷要是知道他这么想,定会骂句竖子无知。
方无隅从来不管家里的生意,连算盘都不会拨,有很多事情方无隅不知道,方老爷是假装不知道,现在方老爷发现自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逃走的那天选在深夜,一拨人派去接方云深,方老爷这一拨先出城。方无隅在跟他爹出城前叫了两个人,暗暗对他们嘱咐了几句话。
半个小时后,这两人扛着一具晕过去的瘦长身体向方无隅交了差。
方无隅把人小心翼翼地翻过来,看到孟希声漂亮的容颜。
方家老少就此趁夜逃离了云城,半个小时后方云深赶来和他们会合。
方无隅把孟希声也一并搞上了离开云城的火车。
火车的鸣笛正响,烟囱喷薄出灰黑的雾,一直绵延拉长。出站之后,明亮的长窗在加速度中变成一排白影。
方云深过来时,正好看见方无隅蹲在软卧旁,撑着下巴注视躺着的孟希声。他不安分,不时地摸一下孟希声的脸,碰一下孟希声的手,又闲来无聊地把孟希声手腕上的一根金链子摘了下来给自己戴上,再把他的德国名表给孟希声,像交换信物。
从前孟希声冷傲,他眼巴巴怎么都得不到他的亲近,因这一闷棍敲下去,把人给弄晕了之后,便叫他都得了手。
可方无隅并不是那么开心。他也不知这是为什么,拿手表换完金链子后,便呆在卧榻旁一动不动,仿佛要看着孟希声石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方云深叹气问。
须臾,方无隅说:“我喜欢他。”
“他不可能跟你走的。”方云深堵死方无隅的路。
方无隅就算把人弄上了火车,可那又如何,孟希声可以下车,即便是到站了,他也可以坐回去,孟希声不想走,方无隅奈何不了,他能强逼得了一时,不能强逼一世。
方无隅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可他不管,他就要强逼,就要强迫,他怕这一走,再也见不到孟希声,他从未对谁有过这样深的迷恋,即便是无缘,他也要强撑出一星半点的缘分来。
方云深摇摇头,从走廊过去了。
孟希声在天亮时分醒来,他头疼欲裂,眼睛还没睁开就先觉出了疼,摸着后脑勺在床沿撑了一下,没撑住,眼见要倒下去,幸好被方无隅挽起。
天灰蒙蒙的,太阳还没露面,一片小月牙还在将亮的天空里挂着。
孟希声迷迷糊糊,任方无隅给他喂了点水,他囫囵吞下,听到火车响动的辘辘声,惊得人都抖了一下,怔怔地抬起头。
五分钟后,方无隅痛呼出声,惊动了躺在上铺还在熟睡中的方云深。方云深拉着床杆望下去,就见方无隅跌坐在地,捂着发了青的眼睛,一声不吭。
方云深连忙披衣而起,打发走了车上的管理员,说这是家事,转头看见孟希声全身狂怒地站着,拳头捏得极紧,眼角一片鲜红。
方云深对孟希声的印象不算太深,只记得对方清风秀雅,如湖水清凉。现在孟希声面如红纸,怒极的模样竟也骇人。怕他再打,方云深挡在弟弟面前,代方无隅给他道歉。
哪知方无隅死不悔改,偏要爬起来给他拆台:“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的,为什么你不跟我走?”
孟希声不可置信道:“谁说我喜欢你?”
方无隅点点胸口:“感觉。”
“……”
孟希声怒极而笑,似乎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他深呼吸了一次,挡开这两兄弟,找到列车管理员,询问到下一站还要多久,他要下车。
从管理员那儿,孟希声了解到这是一趟去南京的列车。方家在南京有分店,方老爷已经提前支会了南京,到时会有人来接他们,安排他们的饮食起居。
管理员告诉他,到下一站还有一个多小时。
孟希声转头看见方云深走过来,把几张钞票放到他手心,算是给他回去的车费。他连道好几声对不起,孟希声看着这钱,紧紧攥住。直到方云深发觉他不对劲,看到他气得牙关都在打颤,他终于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方无隅追过来时,方云深把他拦住,可方无隅力道竟出奇得大,疯了似的要抓住孟希声不给他走。隔着方云深这堵人墙,孟希声鲜红的眼睛直视着方无隅,周围一切场景在这时都消失无影,只剩下一个张牙舞爪的方无隅。他看着这人像个神经病,看着这人惊动了半车的人探头张望。他看清了方无隅眼底的癫狂,也一并把方无隅的心也看清。
这一刻,孟希声突然相信了,方无隅说喜欢他,的确是真心的。
方无隅的喜欢历来是这样,他看上什么,就把什么抓到手里。可孟希声看到了方无隅的真心,却气得更加厉害。他气方无隅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耍阴招下绊子,掳人劫掠的事情都干出来了。
如果这是喜欢,未免也太不堪了。
方无隅不堪,孟希声不想陪着他不堪。他随手抓起什么,朝着还在叫嚷的方无隅就砸了下去。
管理员吓得喊了出来,方云深一把抱住弟弟,惊讶地回头。
一片纷乱中,唯独孟希声握着那铁质的茶壶,冷冷地站着,算是给自己的后脑勺报了个仇。
一个小时后,火车进站,停靠五分钟。方无隅晕在床上辗转反侧,孟希声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他走到出票口询问最快回云城的列车,说是要到今天下午才有。孟希声买了票,把票据仔细地收进口袋。他没离开火车站,一个人坐在门房外的木板长凳上。清晨露水重,何况这还是初春,料峭得很。门房大爷看他人长得不错,不由定睛了一下,请他进来喝口热茶,挡一挡风。
孟希声道谢,捧着热茶看到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早上五点五十八分。
看完时间,他才感觉到手腕上有什么东西,抹开袖子,是方无隅的手表,他时常见他戴的那块。他解开表带想还回去,可门房还没出,火车响动起来,哐当哐当地驶出了站头。
他握着那块表,目送列车在眼前消失。
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方无隅冲上来抱住自己的刹那,那个刹那方无隅放弃一切自私自利,只凭本心。
孟希声闭起眼睛,那一幕颠来倒去,不停在脑海里上演,忘都忘不掉。
第11章 几多愁
1935年的初春,方家抵达南京,这座拥有六朝金粉气的古都。
方家到南京后,在颐和路上买了栋三层小洋房。
颐和路是南京著名的公馆区,所住多为富豪,甚至有不少政府官员,因此房价不低。方云深原本不同意住在这里,现在局势不够明朗,大家都是往外卖房子,极少有人往里买房子,还是在这么好的地段买房子,未免太奢侈了。
方老爷一开始也觉不妥,可几房姨太太都住惯了金漆玉瓦,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何况家里人多,房子买太小还真住不下。方老爷被她们磨得不行,最终还是让方云深把那栋洋房买下。
即便是这样好的一栋洋房,都被几房姨太太给嫌弃了个遍。以前方家庭院深深,大家都有自己的院落,走廊花圃,悦人耳目。可如今这洋房虽有三层,也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出个房门就能撞见,声音响些隔壁也听得一清二楚。这直接导致了姨太太们的摩擦变多,勾心斗角愈演愈烈,方老爷不胜其烦。
方云深来到南京后便接手了南京店面的生意,整天忙碌得不见人影。
至于方无隅,他是闹得最凶的那个。
刚到南京那会儿,方无隅死活要回云城去,被方云深一巴掌打得嘴角流血。从小到大,方云深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至于方老爷,小时候他还追着方无隅打,可方无隅腿脚快人机灵,方老爷跑不过这小兔崽子,长大以后,方老爷老了,方无隅十七郎当岁的青春少年,方老爷早不是他对手。
方无隅顶着怒火到底还算敬重他哥,没顶撞回去。方云深派了人监视他一举一动,不允许他再胡闹。
可方无隅是什么人,岂是你让他不胡闹他就真的会安分的人。方无隅被他哥派来的跟屁虫跟了半个月,没把人搞个半死就算给他哥留的脸面,最后寻到机会故技重施,一闷棍把人敲晕了事,带上几件换洗衣物,当天便订了一张回云城的火车票,跳上了列车。
然而在坐完一天一夜的火车重新抵达云城后,他竟未找到孟希声。
金大班的班主告诉方无隅,七天前孟希声收到家乡来信,似乎是家中有变,让他尽快还乡。孟希声同爷爷商议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完行囊,拜别了班主,乘上火车离开了云城。至于归期,孟希声未定,也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方无隅完全呆住了,紧紧抓着班主的衣袖,哑声问:“他去了哪儿?是北平吗?”
班主看到他瞬间雪白的面孔,惊讶地摇摇头。
孟希声其实并非北平人,家乡灾荒,他一岁半就被父亲爷爷抱着颠沛流离,途径多地,辗转去到北平。没人知道他根蒂何处,中国那么大,尤其现在乱世烟云,到哪里去找一个人。
方无隅回到火车站,在候车长椅上从早坐到晚,列车一波波地停靠,一波波地启程,来去之间不知送走多少人,又归来多少人。直到晚上,方无隅摇摇晃晃地起身,行尸走肉般到出票口买了一张回南京的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