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希声奇了:“为什么?”
方无隅咕哝一句:“连着大年,过完了年就当过完了生日。”
孟希声听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在面的热气中回头看他一眼。
因为大年初一正逢过年,家里本来就红火朝天,而正是这过年的喜庆反倒把方无隅的生日之喜给冲淡了。他爹不谙生意经,就爱装点自己的面子,年庆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给方家长足脸。所以一到过年方家就鼓乐喧天,珍馐满桌,可那么多好吃的东西里,方无隅却从没得到过一碗煮得劲道正好的长寿面,以及一句生日快乐,就连他哥也因为张罗年夜饭忙得晕头转向,总是过两天才想起来贺他的生辰。
有一年方云深提议,给弟弟办个生日宴,七姨太笑道,这大过年的家里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不就是过生日了嘛。方无隅本来对过生日也没什么特别想法,不过生日也照样长一岁,照样吃喝玩乐,有什么大不了的,真让家里这群牛鬼蛇神给他办生日他恐怕吃的不是长寿面,倒要因为面对他们而短命几年。可七姨太的话平白刺中方无隅命穴,方无隅弹弹袖子笑着对他第七个后妈说,合着家里除了过年就没吃没喝了?难道平常都把七娘你饿着了?怪不得肚子空空,下不了一个蛋。
方无隅那张嘴连玉帝老子都敢怼,他七娘回头就在他爹面前哭诉了一回,此后不要说生日宴了,连生日两个字提都不提,仿佛成了禁忌。
方无隅第一次煮面,面煮得很难吃。他呼噜一大口下去,只尝到了盐巴的咸味,面半熟半生。于是方无隅又十分恶心人的把那一大口吐回茶壶里,孟希声的筷子都没来得及撩起一根面条。
“太难吃了。”方无隅诚恳地做自我批评,把面全给倒了。
孟希声嘬了口筷子,被搅动了胃肠,面没吃到,居然把他的馋虫勾了出来。吃点易消化的面食也能压一压胃里的潮涩感。他说干就干,撸起袖子刷锅、煮水。方无隅凑过来:“你干嘛?”
“煮面,”孟希声说,“想吃面了。”
他手脚极快,不消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面就出锅了,还顺手把厨房里剩余的几样食材切做丁,少油清炒,盖在面上做浇头。
把面端给方无隅的时候,孟希声问:“几点了?”
方无隅看表:“12点10分。”
孟希声一笑:“生日快乐。”他低头用筷子把面夹起,轻轻吹着气,直到吃完第一口,才发现方无隅还在发呆。
“不好吃?”他问,又疑心自己已经吃过了,没烧差,怎么会不好吃,口气便有些不善,“方二少爷好东西吃多了,不屑吃面?”
方无隅无辜地摇头,把浇头拌进面里,前赴后继的热气扑在他脸上。隐约之间,孟希声含有清光的眼睛成了朦胧雾气里唯一的光源。
他尝完一口,说:“好吃。孟老板手艺很好,以后不唱戏,也不怕饿死。”
孟希声一笑,也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话,还真考虑起将来老了唱不动了,可以开家小吃店,招牌就叫“大音希声面”。他兴致勃勃地把这想法告诉方无隅,方无隅点头说好,招牌面之外,还可以做个招牌饭,就叫“大方无隅饭”。孟希声哈哈仰头大笑,笑完意识到这“大音希声面”“大方无隅饭”加在一起特别像夫妻店,回头看到方无隅果然笑得不怀好意,孟希声特别想把手里的这碗面扣在方无隅头上。
方无隅心潮澎湃,装得若无其事,低头吃面。孟希声亲自下厨给他做了这么丰盛的一碗长寿面,还祝他生日快乐。方无隅追他追了这么久,都没今晚收获多。
早知如此,他送什么翡翠,多跟孟希声说两件自己的惨事,也许早就打动了这铁杵般的人,说不定不止煮面,连菜都煮给他吃了。
方无隅异想天开,不过这里有个难处,即方无隅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惨事可以说,在外他胡天胡地横行霸道,在家他骂老子怼后妈毫不示弱,方无隅和惨不沾边,谁惹了他才真该写一个惨字。
一旁吃得正欢的孟希声是真不知道这少爷会想这么多。
吃饱肚子以后困意便犯了上来,孟希声要去睡觉,方无隅倒是想跟着他一起去睡觉,咳,当然这就是个幻想。
孟希声推着方无隅回家,方无隅一边往厨房外走,一边诗情画意地感谢孟希声煮的面。孟希声打个哈欠,挥手表示无所谓。方无隅继续装大尾巴狼,说:“你是今年第一个跟我说生日快乐的人。”孟希声哈欠打完,一个走神,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含糊嗯一声,只惦着屋子里的暖床暖被。
方无隅感动地表示:“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孟希声迷瞪瞪地看着方无隅。
我给自己煮碗面,顺便分你一碗,这就叫对你好?
这少爷是没吃过面么……
方无隅下了台阶,回头看孟希声。两人一个俯瞰一个仰头,院墙外的爆竹声劈啪作响。
方无隅正要说再见,突然天边一道火光划过,漂亮得让人定睛,他们同时抬头。
孟希声在困意里笑了笑,心想,烟火。
然而,他烟火还没欣赏完,突然看见方无隅猛地跨上台阶,面庞金红,涂了这烟火的光。
他被方无隅抱了个满怀,从远处袭来的磅礴气流穿街过巷,居然在重重壁墙之下依然把他们掀翻在地。
“炮弹!”方无隅喊。
第8章 少年行
1935年的大年初一,历了百朝太平岁月的云城第一次被炮弹击中。
这一枚炮弹从城外飞落到城内只用了不到几秒的时间,红色的剧烈火光劈开天幕,地动山摇之中强劲的气流把方圆几里内的人都击懵了神。
烟尘蓬勃,炮弹在寒冷的北风中炸出急遽的青灰色热烟,平地而起,形成大朵蘑菇云,冲向天空。
没过多久城外枪声雷动,来者不知何人,但显然已经和当地的驻军交手动武,枪火闪得把夜色都吞吃。
风猎月明,没人知道谁会选这样寒更露重的大晚上来突袭,但无疑对方布置周密,行动迅捷,一颗炮弹示威之后,果然慌了驻军的心,不等他们组织防御,对方已经龙蛇暴起,开始疯狂攻城。
大半个云城的人从睡意和喜庆里惊得弹起。
方无隅抱着孟希声扑在厨房冷硬的水泥地上,背上到处是房梁震下来的灰。炭炉倒下,砸到方无隅身上。索性炉子里的炭早烧灭了,大冬天方无隅穿得也厚,残留的余温并未将他烫到。就是铁炉实沉,砸得他背痛。
方无隅闷哼,孟希声及时扶住他双肩,帮他把铁炉挪走,拍着他的脸,大声说着什么。
“我没事。”方无隅晕晕乎乎地说,抓住孟希声的手,孟希声松了口气。
两人屏住呼吸走到屋檐下,看见炮弹掉落的远方灰烟漫卷,火光冲天。方无隅当即色变,血液冰冷地跑了出去。
火光从城南亮起,方家就坐落在城南最好的一块地段里。
孟希声眼睁睁地看着他瞬间就跑没了影儿,他心绪慌乱地往厅堂里疾走,抓起不久前班主才买来的崭新电话机,拨通了云城医院,请他们去城南救援。放下听筒时他发觉自己手在抖。
这一夜云城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像变相的爆竹烟花,过了趟毕生难忘的年。
方无隅冲回家的时候,看见大半条街陷入火窟地府,一片连着一片地烧。炮弹倒没掉在方家,却因为刮的风向不好,居然就这么烧过了半条街,然后烧进了方家墙垣,于是一成群的人喊打仗了打仗了,另一群的人喊救火救火。
风助火势,很快方家的雕梁画栋就被烧得满目赤红,方无隅不顾人劝阻,像一柄利剑扎进了方家大门,在浓烟中穿行。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他哥的院落,却已经完全无法冲进去。
方云深所住院落离火头最近,第一时间就被烧成了焦炭。
方无隅觉得心脏抽紧,脑袋缺氧,身体僵硬又冰冷。
在这紧要关头,他居然很不着调地想起了一件年少旧事——
十一二岁时方无隅看了几本堪舆风水的杂书,抱着个比他头还大的罗盘装模作样地在方家到处走了一圈。到他爹的院子里,神神道道地说这处撞了“黄泉曜煞”,到他几个后妈的院子就说犯了“羊刃禄堂”,到他哥那儿,又说这院落是“尖角冲射”,犯了“尖角煞”即“火煞”,总之全家走完,把大家吓个半死,阖府上下没一处好地方,而这该死的熊孩子为着把所有人都吓到了而笑瓢了嘴。
这回忆来得太不是时候,天下太平时说话自可百无禁忌,大祸临头却发现原来是一语成谶。
方无隅不信命,也不信什么风水,烧了方云深的院落,不代表方云深就在里面。今晚的流水席本来要开到天亮的,他哥作为东道主,要陪他爹忙前忙后地张罗,不可能有空回屋睡觉。方无隅智商回归,懊恼自己太急,竟然连这都没有想到。
对,他哥一定不在院子里。
方家太大,烟尘又阻碍了视线,光源直接掉了几个度,方无隅手上又没照明物,满目慌乱之中,找个人不易。方无隅抓住人便喊,我哥呢,大少爷呢,谁看见他了?!问到第四个人时,那人气喘吁吁地说老爷没事,已经在外面了。方无隅大骂,谁他妈问你老爷,我问我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