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他及时咬住舌头,他想孟希声要是听到这么一句上啊上的话,怕要怒火中烧,手撕方二少爷,再也不理他了。
方无隅可不想孟希声不理他,他觉得这人真有意思,他是越来越喜欢了。
第5章 少年行
1934年的秋天去得快,天很快便凉了,转眼一年就快到头,孟希声来云城也有半年光景。
这一年云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外面局势吃紧,仗打得翻天覆地。戏班排一出《穆桂英挂帅》,孟希声扮穆桂英在台上唱“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方无隅在底下起劲拍手,给他叫好,不过到底也没觉出这戏词里国难当头的味儿来。
可能是云城过于安宁,不闻金戈,仿佛一个安全的孤岛,总让人忘记,外面的世界已经狼烟四起。大半个国家烽火凋零,北平硝烟弥漫,上海纸醉金迷。
天地尘土腥气,国家命悬一线。
而唱戏的仍在唱戏,听戏的仍在听戏。人总归是要活着,再大的国难,也得先生存,保自己一条命。
年终的时候,大家总结这一年的趣闻,最后把“方二少爷对戏子穷追猛打,孟老板对纨绔不屑一顾”列为这一年影响力最深舆论最热烈的新闻。
孟希声是秋天到云城的,这新闻能在后半年里力压出线,可见热度之高。据方二少爷的狐朋狗友们透露,放出豪言壮志说一定要追到孟老板的方二少爷基于孟老板是块硬骨头,轻易啃不下去,所以已经改闪电战为持久战,来年会再接再厉,绝不言弃。
云城的花边小报们得到这则小道消息,预备新年过后开个专栏,进行跟踪持续报道。
这便叫闲得慌,因为五谷丰登硝烟不闻,安宁之下大家一颗八卦的心蠢蠢欲动,报纸便投其所好,拿这花边桃色少爷戏子的风流韵事来悦人耳目,一番穿凿附会添油加醋,把大家看得津津有味,还为此生出数个不同版本。
最正常的一类报纸把方无隅和孟希声写成年少之争,少年意气,并不涉及情爱旖旎。这类报纸销量最低。
稍微有些底线的报纸则说方无隅和孟希声是初遇相厌,之后生情,少年人情窦初开,一片纯真。
而坊间小报所撰,那就不堪入目了,说二者其实早已暗通款曲,床帏里都不知云雨过几番了,毕竟方二少爷是方老爷的亲生血脉,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方老爷是力不从心,方无隅却还年少青春,精力充沛,父子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拍死前浪。
这最后一类的报纸销量目前居于首位,可见五谷再丰登,人也摆脱不了低级趣味,尤其饱暖思□□,食色性也。
有趣的是,在这些多不胜数的桃色八卦里,却不见两位当事人对这事说过只言片语,大家只看到每逢出街,方二少爷必追在孟老板身后,殷勤作陪,只看到孟老板拎着戏服行头,淡定不惊地去方家唱堂会。
桃色归桃色,其实很多时候,大家看着那两个样貌匹配的人走在一起,也是一副很不错的风景。一个张扬跋扈,烈烈得像一团火。一个清冷静谧,宛如大雪过后的丛林。
时间一瞬就滑了过去。
年关将近,大家一边关注着八卦,一边张罗起年夜饭。
方家的年夜饭历来热闹,今年方老爷雄心壮志,除夕夜那天,要在云城开一场最大的流水席,而被邀名单,几乎涵盖大半个云城。
这是因为年关前,方家第四房姨太太被医生验出喜讯,有了身孕。方老爷喜出望外,终于可以在人前扬眉吐气,摘掉自己中看不中用的头衔。人逢喜事精神爽,方老爷春风得意,对这场别开生面的年夜饭亲力亲为,一心要把这场流水席办得风头无两,叫整个云城大开眼界。
到了除夕那天,方家灯火通明,排场摆到了门外,吸引多少人引颈而观。
席上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唯独方无隅,像开了屏障,慢条斯理地吃了几口饭,就算作吃过了,随即穿过煌煌灯火,眉目不惊地走出了方宅,把热闹全都落在了身后。
这个时间点,全城都在吃年夜饭,他一个人在街上晃,最后哼着小曲儿来到金大班的宅邸前。
戏班也张罗了两桌年夜饭,方无隅一身轻松,态度闲散,毫不介怀地把坐在孟希声旁边的人踹走,不要脸地表示,自己就是来蹭饭的。
“你们家没饭?”孟希声拆穿,谁不知道方家今夜的流水席轰动全城。
方无隅笑道:“有饭,可是没有孟老板。”
孟希声悠悠道:“我又不是吃的。”
方无隅死皮赖脸:“所谓秀色可餐,儒家说食色性也,儒家又说饮食男女。这食物和美色一贯是分不开的。”
孟希声端着碗睨他,想把桌上吐出来的鸡骨头戳这少爷嘴巴里,让他少开尊口。方无隅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肚子里读的之乎者也全被他解读成男盗女娼,脑瓜里背的诸子百家全成了他眼中的风流快活。
真是有辱斯文,阿弥陀佛。
班主奉上干净碗筷一副,方无隅大快朵颐。家里请了最好的厨子做出来的美味佳肴未入他眼,倒是这平平常常的鸡鸭鱼肉填饱了肚腹。
吃饭也要看跟谁吃,方无隅吃惯了珍馐,偶尔吃吃这厨艺不咋地的饭菜,一边嫌弃,一边看看身边的孟希声,觉得这饭菜也变得没那么难吃,爽口许多。
戏班一大群人看他吃得香喷喷的,也不再拘束。大家说说笑笑起来,酒劲上头,便开始胡闹疯癫,连班主都揪了起来,一定要他唱两句。班主常年拍胸脯说自己当年给老佛爷唱过戏,可谁也没听过,今天必须听一听。
班主早喝大了,换做平常打死他也不唱,今天纡尊降贵来了一段长坂坡,唱得大家拍手叫好。孟希声醉得轻,起身给他鼓掌,由衷大赞:“好!唱得好!”
方无隅酒量极好,大概是这群人里最清醒的,因为清醒,所以更能听出班主唱得的确是好。他跟着鼓掌,转头就被人拱上了台,请方二少爷也来一段儿。
一群人仗着酒气和方无隅瞎闹,方无隅也算票友,唱一段没问题。他看见孟希声兀自在饭桌上坐着,单手撑颌,白皙面皮因为酒意上头,比之平常红润许多,眼睛里含着迷迷瞪瞪的笑意,轻悠悠地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等着听他唱戏。
头顶月色光芒清浅,宅子里的灯火烧得明媚一片,给孟希声笼了层绒毛似的亮光。
也不知为什么,在这场景下,方无隅突然生出点恍如隔世感,以至于他在原地站了好半晌都没说话。
孟希声奇怪地提了下眉尖。
方无隅回神,扬手道:“快板!”
戏班里行头满满当当,要什么都有,大家捣腾出一枚快板递给方无隅,方无隅夹上右手。
“听着——”方无隅打着快板开了腔,上来居然是一段相声,“福自天来喜冲冲,福如东海水长流,瞧空中来了三位仙,增福仙,增寿仙,刘海儿本是那海外的仙。神仙不落得凡间,差派人来送吉言。”
这是太平歌词里著名的《福禄寿喜》,是属于相声里的曲艺,梨园行的人自然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大家没料到,方无隅会唱相声,嗓音居然还可圈可点,比不得他们这些专业的,就业余水准而言,也算有点功底了。
孟希声听出了味儿来,搬起他屁股底下那张凳子,离方无隅近些。
唱着唱着,气氛越发活跃,竹板打出来的声音本来就快意,方无隅唱念得又很高昂,大家鼓掌叫好,唱到熟悉的桥段不少人附和着齐唱。方无隅唱得兴起,多加了几个动作,现编了几句笑料,夹杂在太平歌词里,听得大家一阵前仰后合。
临门一脚却失误,唱到最后,居然忘了词。孟希声朗朗开嗓,给他补完最后两句——
“聚宝盆内插金花,富贵荣华是一家。发财啊,各位!平安啊,各位!”
大家齐声道“发财”“发财”“平安”“平安”,笑闹之中,方无隅遥遥对着那里的孟希声微微一笑。
孟希声看着眼前的热闹,以及方无隅的笑靥,胸腔里泛起一股温暖,寒冬天气,他却觉得春水初生。
可能因为唱的是太平歌词。文武忠勇孝贤良,国泰物阜民安乐。
这给人一个错觉,仿佛天下太平,盛世长清。
第6章 少年行
方无隅唱打俱佳完,一群人又闹腾了半晌,终于横七竖八地醉倒一片。两个醉得最轻的人把他们抬回各屋,满桌子狼藉无力收拾,并肩坐在台阶下熏着灯光看月亮。孟希声特别小家子气地跑过去把满堂的灯都关了,就留两盏悬在屋梁上的灯笼照明,省点电费。
“又不要你付,”方无隅嗤他,“你们那班主就是个财迷,就该让他多破费破费。”
孟希声说:“你懂什么。他这里破费了,那里就会给戏班接更多的活儿,把大家累个半死。你少言语,没资格。”
方无隅自认是没资格,家里的灯常年敞亮,仿佛电是不要钱的。没一会儿,他又觉得这灯关得好,制造出一种昏暗暧昧的氛围来,那两盏纸糊的灯笼又正巧能擦亮彼此眉眼,让他能看清孟希声眼底漂亮的碎光,像一汪清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