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隅直了眼。
显而易见,这便是方二少爷审美里终于够得上拔尖二字的容颜。
两人打上照面,方无隅笑问:“你是金大班的?你叫什么名字?”
孟希声差点以为是贼。不过方无隅衣着体面,养尊处优,和贼沾不上边。
时下流行的奶油包头梳得瓦亮,夜里能当盏灯用。一套合身的洋西装,内里衬衫白得一尘不染。外国名表、右手拇指上的一枚戒指,处处透着贵气。
孟希声有眼力,在北平城的梨园行时经常能接触到富家子弟。
方无隅有趣地盯着孟希声,神情戏谑。他知晓下九流的戏窝子里会有几只明艳的蝴蝶,却不知还能看到这样白云霜雪般的气质。
孟希声没答,轻轻皱眉,方无隅眼神毫不遮饰,□□裸的,叫人不舒服。班主来找人时正好撞见这一幕,赶紧说:“这是方二少爷,小希,快叫人。”孟希声鹦鹉学舌地跟着叫了声,脸上表情冷淡。
班主介绍:“他叫孟希声。”
方无隅大笑:“牺牲,哈哈哈哈哈,还有人叫这个名。”
这方二少爷长了张聪明脸,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孟希声不解释,让方无隅笑个够去,他心里也笑,嘲笑这少爷没文化真可怕。
班主尴尬地解释说不是牺牲,是希声,希望的希,声音的声,连起来的意思就是有希望的声音。
孟希声嘴角抽搐,方无隅笑得前仰后合。
方二少爷亲自护送戏班离开,本该走偏门的,方无隅自打生下来就没走过偏门,压根不知道偏门在哪儿,他即便在外面闯了滔天大祸也是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进去,毫不心虚,一点儿不脸红。
因此他习惯成自然地往大门走,领路的下人看二少爷这么走,也只能跟着走。
戏班从偏门进来的,现在从正门出去了。
门口的汽车大灯影影绰绰,一片璀璨。戏班这一大伙人这时候出来,自然而然要吸引旁人目光。他们手上拎着戏服头饰乐器,满满当当的行头被擦肩而过的洋西装花裙子衬得活像是逃难,心里不由自主地觉得别扭,似乎莫名其妙矮人一截。
孟希声坦荡,就是一路尾随他的视线很烦。
方无隅说:“今天先送到这儿吧。来日方长。”
他笑着看向孟希声,孟希声假装没听懂。班主告辞。
方无隅一腔阴霾突然云散天霁,目送金大班拐过转角,消失不见。
他回到宅子里,嘴角含笑,用了唱戏一样的腔调说:“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音希声。”
来来回回地念了几遭,末了含混地讽了一句:“大音希声,起这么个名,要是唱不好,丢人丢到姥姥家。”
不过即便唱不好,长得的确是好的。
单是这点也够了。
第3章 少年行
方无隅随便动了动嘴皮子,便差人打听清楚了这孟希声的来历,一并连人家的生辰八字也搞到了手。
方无隅误以为他是南方人,想入非非地把他嵌入苏杭一带秀丽温柔的江南水乡里,仿佛那里的山水才能灌养出如此清雅的风骨。不过孟希声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据说是家乡饥荒,母亲饿死,一家流落到北平,在北平的四合院里长大,四四方方的院落设计就像孟希声端正的骨骼。
前去打听的人还说了桩趣事:孟希声刚到云城的时候,和爷爷一起在城里找活计,他在云城无根无蒂,人生地不熟,没那个面子也没那个人脉能让人引荐他去最好的戏班,他只有自己一家家地去。好戏班都有定额,一般不收人,他从二三流的找起,看哪个戏班愿意收留他和爷爷。
刚巧那天云城梨园行聚齐在大剧院里,挑拣一批被父母送来的幼童,父母苦口婆心,只求班主们赏口饭吃。孟希声知道这消息后便去了大剧院,颀长的身高混在一群只到他腰腹的孩子堆里。
他虽只有十六岁,但个头窜得快,他爹和他爷爷为了这个问题忧心忡忡,生怕他长太高便唱不了花旦了,万一长到了一米八,有见过一米八的花旦吗?和他搭戏的小生得有多高才匹配?
梨园有梨园的规矩,也有梨园一些非人道的手段,为了遏制孟希声长得太快,他爹和他爷爷费劲了心思,孟希声也在这上面吃足了苦头,算是有了点小小的成效,毕竟他天生一把绝美的花旦腔,不唱花旦着实可惜了。
轮到孟希声时,他不顾周围窃笑——都长这么大了还想进戏班,混在孩子堆里脸不红心不跳,也不害臊。
孟希声朗朗一开嗓,便把这些声音压得魂销骨灭,整个大剧院的人个个抻长了脖子看他。几句游园惊梦唱完,台下的班主们争了个头破血流,一言不合之下险些大打出手,最后金大班的班主以摔杯为号震慑全场,再经由孟希声自个儿的选择,便花落金大班。
这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久混梨园行的票友们听闻这桩趣事,都对孟希声将来的正式出场翘首以盼,要看看对方究竟何方神圣。孟希声免去奔波之苦,初来乍到就给自己赚了把小小的人气,可谓一箭双雕,灵慧聪敏。
方无隅听得眉飞色舞,大赞一声:“好!”
这样绝顶出彩的人不配他还能配谁?云城一大堆的脑满肠肥,一成群的纨绔子弟,有谁能配得起这样灵气天成,清傲无双的孟希声?
也就只有他了。
方二少爷自满地叹息一声,不要脸地把自知之明踩在了脚下,不止不知道谦虚该怎么写,更不知道厚颜无耻为何物。
无风无雨,天气明媚,阳光徐徐打在方无隅身上。方无隅靠在他的藤木躺椅里不吭声,嘴角吊着个嚣张的弧度,懒洋洋的姿态,没骨头似的样子尽显纨绔习气。
“少爷?”下人们看到他这幅模样,跟他久了,知道他又要作妖。
就见方无隅噌地从躺椅里支起上半身。
“我要追他。”
方无隅案板一拍,让人掷地有声地放出风去:方二少爷看上了金大班里新来的角儿孟希声,不追到孟老板誓不罢休。
云城热衷八卦的大家很快得到了这消息,乐不可支地准备看热闹。
方无隅以前捧过一个戏子,还追过一个小明星,但他做事历来难以长久,追到手没几天,就不知人家姓甚名谁了。方无隅追人也是图新鲜,有趣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他喜怒无度,看上谁了,便要把所有的好都送到这人面前,恨谁了,就把人暴揍一顿,让他再也不敢和自己作对。
因此云城公认方无隅是个花花公子,看上的人没有拿不下的。
巧合的是,孟希声刚好和他背道而驰。
孟希声其人,皮相清冷,暗藏火种,唱一口拿手的西皮慢板,最瞧不起的就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
孟希声来了虽没多久,可云城也公认,他是个拿架子的,但凡他看不上的,就算是神仙也拿不下。
孟希声遇见方无隅的那晚,在回去的途中,就从同班的人那儿听说这方二少爷平常是如何地横行欺市,又说这方二少爷是如何地作天作地。从他们的话里,孟希声了解到方无隅的脾性,知道了这是位什么德行的人,压根不想和他有任何联系。
可方无隅不管,他是肆无忌惮的人,做事历来只图自己开心,并不管别人死活,也不顾别人的意愿。
于是大家便看到方无隅把从前追人的手段全施展一遍——天天送东西,写情书,上门找孟希声,围着孟希声甜言蜜语,花三倍价钱请孟希声去唱堂会。强烈攻势之下,连块石头都能被方无隅蒙蔽了双眼,错以为他是认真的,变得软乎起来。
可孟希声比石头还难搞。
所送东西原封不动地退回去,情书撕了,甜言蜜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凡是方无隅所请堂会,一律拒唱。
于是方无隅便更加喜欢他。
狐朋狗友们绕着方无隅闹,给他出主意,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么不识好歹的人,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方无隅眼睛熏着日头的明艳,亮盈盈地说:“我就是看上了他看不上我。”
大家被他简单几个字绕得脑壳一疼,面面相觑,最后明白了方无隅原来是犯贱。
俗语说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果然没有说错。
就在孟希声第七次拒绝去方家唱堂会之后,方无隅终于也恼了,他一旦生气,便总有人要遭殃。当然,现在孟希声在方无隅眼里还是个没碰过的宝,他舍不得对他下手。于是方无隅便来个殃及池鱼,那些送到金大班给孟希声的花篮被方无隅派人砸了个稀烂,请孟希声去唱堂会的人家隔天院子就被扔臭鸡蛋,哪个敢捧孟希声,夜里走路可得小心,被人蒙头打一顿或者吊上大树挂一夜,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方无隅还没捞着的东西,他就让别人和他一样,都捞不着。做完这一切之后,方无隅便派人第八次去请孟希声来唱堂会。
班主看到方无隅送来的定金,眼睛都直了。
一出堂会,就付掉了孟希声至少在大剧院唱三场的收入,果然败家……果然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