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强渡怒江,发起了滇西反攻,孟希声告诉方无隅,在滇西的古树林里,曾有人救过他一条命,不然他早已丧命在毒气缭绕的怒江之畔。
方无隅不走了,辞职书信最终被主任留在了锁起的抽屉里,想以此来威胁方无隅再敢瞎搞就把他辞了,方无隅甚为无辜,我瞎搞什么了?主任和他辨了二十多分钟,最后气得差点要脱鞋扔他。
大家都知道方无隅不走了,依然说不上欣喜还是遗憾,倒是看到性情古怪的方医生开始抽了空就往疗养区跑,去看那个瞎了眼损了脸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性格清冷,但不至于冻人,像化了冰的湖水,波光潋滟,触手微凉。医院公认方医生是个神经病,可这神经病碰到了那一池清湖,神奇地化作绕指柔,竟露出旁人从未见过的温柔来。
当然神经病永远是神经病,哪怕是那年轻人,也有经不住这神经病的时候,摸着黑在病房追打方医生,方医生欺他看不见,故意绕着他跑,年轻人气得喊,你敢欺负瞎子?方医生大大方方地说,为啥不敢?
而每次那年轻人追累了,或者绊跤了,方医生总能第一时间就接住他。
医院公认方医生长得好看,而那年轻人,若是没有脸上的伤,若是视力恢复,应当也是好看的,大家这样说着,遗憾地叹气。
下半年,孟希声出院,住进了方无隅租的那间房子里。
每天方无隅给他准备好饭食出门,下班归家时带着从医院刮来的伙食当晚饭,省一顿饭钱。他领一个人的工资,每天多带一个人的饭,不要脸地光明正大。两人围桌吃饭,方无隅给他讲医院的趣事,孟希声就和他谈论国事。
孟希声竟有些想念在医院的时光,毕竟那时有人与他聊天说话,方无隅也能来看他,好过现在一个人待在家里,生活全被方无隅安排妥当,他只需要负责吃喝拉撒,闲暇时听广播和音乐,或者伏案写点文章。
方无隅给他买了一台留声机,和好几张黑胶唱片。他手把手教会孟希声使用,孟希声第一次放下唱针,方无隅拉着他跳了支乱七八糟的舞。
一个月后,方无隅某天下班,没看见孟希声,他对着空落落的房间茫然了那么几秒,心头不安冲上顶峰,转身狂奔下楼。
那天方无隅找孟希声找到晚上九点多,回家时他看见门缝底下漏出的光,抖着手用钥匙开门,竟然转了好几下都不得章法,倒是里面的孟希声听到动静,摸索着来给他开门。
方无隅抱着他差点崩溃,孟希声茫然地在他怀里因为过于勒紧的身躯而呼吸困难。
孟希声是去了一家报社,他欣喜地告诉方无隅,他把自己这些日子写的文稿拿给报社,报社征用了其中两篇,并愿意和他达成合作关系,以后他要是有什么好文章,随时可以来投稿。
他摸出口袋里的稿费,指指桌子上的几个油纸包:“还热乎,一起吃。”
方无隅慢慢平息了燥火,啃起香喷喷的糖糕来。他看着孟希声脸上的光芒,说着下一篇文章预备写什么。
方无隅总是很怕孟希声会出事,他怕看不见的他无力在这世道里行走。
有一种人天生带着光明,不要说眼睛看不见,就算瘸腿断手,生命走到终点,他也不会失掉方向,他的光明能一剑劈开阴霾天空,再黑的命运也能被他照亮。
方无隅就曾经被孟希声照亮过,他差点忘了,孟希声是这样的人,他没有多么强壮的身躯,却比很多人都要坚强,他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活着,而不是依赖于他。
孟希声开始沉浸在文字里,他摸着纸和笔,因为看不见便拿一把尺子抵住,使字行工整。他写自己熟知的戏曲,把京剧的起源和历史剖析得头头是道。方无隅夸他文笔好,孟希声看的书其实不多,也因此他的文字干净流畅,简朴实在。
方无隅倒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他看过很多书,只不过他看书只为打发时光,以及吐槽书中人物的个性和行为,看完便丢在一旁,这让他始终也没能成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那类人,倒是读出了一肚子的鸡零狗碎,一嘴的鼓唇弄舌。
方无隅眼界高,孟希声听出他的夸奖出自腹诽,非常高兴。
后来孟希声逐渐开始写散文和小说,为了寻找灵感,买了一大堆的书,等着方无隅下班后抽空给他念。
从鲁迅到郁达夫,从林语堂到梁实秋,论语,诗经,莎士比亚全集,拜伦诗集……很快书桌被堆满,两人买了一张书柜回来,绞尽脑汁地把它塞进了并不怎么宽裕的房子里。
方无隅和孟希声对书籍的见解都很鲜明,不过总是截然不同,彼此无法说服,甚至经常为此争吵。方无隅无赖得很,吵输了便去吻孟希声,不让他再开口,吵赢了也照样去吻孟希声,不让他再跳脚。
不仅无赖,还会即兴创造,欺孟希声看不见,给他念书的时候念着念着,自己发挥。他嫌郁达夫太过阴柔造作,把《沉沦》的结局改成男主角富有四海,家缠万贯,走上人生巅峰。嫌《狂人日记》太压抑憋屈,让男主角大杀四方,一夜砍八百鬼子,把所有封建余孽吊在树上打。有趣的是方无隅伶牙俐齿,编起故事竟然不打磕巴,还能照着原作者的文风说得有模有样,要不是故事走向太过离奇,孟希声都要上了他的当。
孟希声以为方无隅不喜欢这些书,大概因为方无隅是少爷出身,又过于有主见,无论后来他经历过多少磨难,但他对那些封建底层始终瞧不上,也没兴趣像作家那样去痛骂他们叫醒他们,他觉得这些人活得辛苦是自作自受。
直到有一天方无隅陪他去一间书坊里淘书,碰到几个附庸风雅又自吹自擂的假文青,挨个把名人名家拉出来鞭挞,一通笑话。方无隅原本不爱搭理,谁叫他们声音越来越大,故意要吸引别人的目光来彰显自己存在似的,让方无隅的心情顿时变差。
方无隅一把接住对方正往空中抛的书,对方一愣,方无隅头也不抬,看是鲁迅的《华盖集》,笑道:“好书。里面写‘丑态倒还没有什么丢人,丑态而蒙着公正的皮,这才催人呕吐。’写得好,写得正对你们,”他把书拍到那人胸膛,“你们就该看这书。”
对方火大,和方无隅辩了几回,没讨到便宜,也不怕辱没斯文了,卷起袖子就要打人。谁知三两下被方无隅撂倒,方无隅从小打惯了架,又在军营里生活了这几年,闲暇时和士兵们学过一招半式的近身搏击,虽说是花拳绣腿,但打打这些绵软无力的假斯文还不在话下。
把对方唬住之后,方无隅冷笑:“学几句油腔滑调,就敢拿他们开刀?”他在书坊里用手指环顾一圈,“国家存亡之际,要么当一个武人,征战沙场,要么当一个文人,文墨翰章,以笔做盾,好过你们只会在这里耍嘴皮子,我看你们也是学过礼义廉耻的,怎么,是不小心烂在了肚肠,搞得满肚子污秽么。”
他说着,牵过一旁孟希声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书坊:“就凭你们,也敢非议鲁迅!”
孟希声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也感受到了方无隅的气势,他怔住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方无隅回头看他。
“方二少爷,”他故意叫出这个久不称呼的四个字,笑道:“大义凛然啊。”
方无隅轻轻一哼。
后来方无隅开自己玩笑,说自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看过的那些书,议论过的那些作家们,不喜欢别人乱说,只能他说。
孟希声觉得方无隅不过是死鸭子嘴硬,就好比他不想被人拖累却还是会去救一卡车的人,好比他一边嫌弃那些作家们写得太憋屈,一边又深知他们有心无力的困顿感。
方无隅听完,很开心,因为他觉得孟希声把自己解读得过好了,他自己是并不这样认为的,但孟希声觉得他好,那也不错。
1944年的除夕夜,方无隅下了两碗长寿命,做了两个简单的菜,又从外面店铺买来几样小吃,凑了一桌。这是两人相逢后的第一顿年夜饭,就这样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孟希声在这一年里成了云城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作者,还收到了好几封读者来信。方无隅还是在医院里忙碌着,依然不改本色地把方医生这三个字在众口相传里变得更加多姿多彩。
两人守岁到12点,在1945的第一天吻住了对方的唇,触到一片温热。
1945年1月,中国远征军收复滇西失地。
1945年3月,湘西会战,日军溃败。
1945年4月,德国法西斯无条件投降,欧洲战争结束。
这一年8月,美军在日本广岛、长崎投下□□。
8月15日正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那天方无隅在医院的过道被主任拉住,主任把三台收音机搬到医护台,大家团团围拢,听收音机里播报日本投降的新闻。孟希声也在家里开着收音机,医院的欢呼声响起的时候,他和方无隅虽在两地,但同一时间露出了笑意。
可惜的是战争也并未结束,46年内战,中国依然燃烧着熊熊战火。
46年方无隅和孟希声存够了钱,买下一栋二十多平的房子,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新家入住,方无隅抱着孟希声在床上折腾了一宿。视力受损之下其他感官被放大数倍,孟希声嗓子发颤,哽咽地喊他的名字。方无隅在幽暗里看着他,眼底烧着明亮的火。他把内心难以言喻的心情都转化成欲望,一边柔声说着情话一边把自己埋得更深。孟希声心软,没有叫停,任凭他予取予求,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