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东西都是傅黎光学生时代的了,他拉开椅子让唐逸荣坐,说:“这边安静,可以歇会儿了,还有年夜饭要应付呢。”
长久不住人的房间里有一股清冷的寂静感,在这样的环境里,再加上外边人声嘈杂,唐逸荣并不能借此触摸到他未知的傅黎光的小时候。
傅黎光倒在床上,他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唐逸荣就躺了过来,两人仰面躺在床上,唐逸荣说:“给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
“我小时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我爸本来也就是个普通的员工,后来赶上下海热潮,他就下海了,谁知道就发达了,然后就跟我妈结婚。我爸他们一家子呢,都特有头脑,你瞧我爸我小叔,我妈就是有点傻白甜,你应该也发现了。我可能就是遗传我妈,普普通通上学,所以我还挺挫败的,因为我爸太强了。发现我自己居然是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我一点都不怕,我特别兴奋,我觉得我终于有件事是不普通很特别的了,结果就被我爸胖揍一通。”
傅黎光轻飘飘地说着,提到自己出柜挨打的事,他才终于兴奋起来,翻身面向唐逸荣,问他:“你知道我爸妈揍我的时候说什么吗?他们说还好当初冒着大龄的风险生了我弟,要不我这一个不争气,岂不是全家都没指望了。所以我呢,就是现在好好干着,干到我弟能接手的时候,把家里的希望交给他。”
唐逸荣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年轻的时候他固然愤世嫉俗且仇富,觉得傅黎光这种样样不如他唯有家里有几个臭钱的草包一无所长。但时间渐渐过去,唐逸荣越发能够体会傅黎光生命里那些为难和失落。
傅黎光是包裹在精英家庭中的普通人的灵魂,一直以来被迫裹挟前行,他身上背负着并不属于他的期待,或许曾经读过的大学,现在正在做的工作,都不是自己想做的,但是享受了家庭带来的光环,他就必须要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付出自己该付出的人生。
这些或许都可以算作是衣食无忧后的无病呻吟,但最重要的是,唐逸荣发现傅黎光并不是一个很自信的人,很难想象这样不自信的人,在遭受唐逸荣当年的背叛以后,会是怎样的崩塌。
唐逸荣心头酸涩,他展开手臂,将傅黎光搂在怀里,说:“你很好。工作做得很好,对父母也很好,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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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听见有脚步声过来,没几步就听到傅黎星的声音:“傅黎光,吃饭了,快一点,再不下去妈妈发脾气了。”
傅黎光和唐逸荣坐了起来,傅黎星把门开了条缝,偷偷看了看,发现他俩没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才推门进来,先冲傅黎光伸出手,说:“压岁钱。”
傅黎光拍了下他的手,说:“没有。”
傅黎星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唐逸荣就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给傅黎星,说:“今年是我们两人份的,好好收着。”
红包是很有厚度的,显然不是一笔小数目,傅黎光不悦地看向唐逸荣,说:“怎么给这么多?这也太多了,他要乱花了。”
但傅黎星很满意,说:“傅黎光,你谈恋爱还是有点好处的嘛!希望你以后一直谈下去!”他特意指了指唐逸荣,“就跟他。”
显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傅黎星现在已经是唐逸荣第一拥趸。傅黎光无奈又气恼,拍了一把傅黎星,反复叮嘱了他好好存着,不许乱花,这才和唐逸荣一起下楼吃饭。
楼下一大家子人都还在手忙脚乱地进行餐前准备,傅黎光便趁机拉着唐逸荣入座,免得待会儿大张旗鼓,更打眼。
但是大约都是被傅先生和傅太太叮嘱过了,整顿年夜饭并没有人问起他们俩,傅先生和傅太太不主动跟他们交谈,家里其他人就也不方便同他们说话,他们俩就像被排除出整个家庭氛围了一般,桌上杯盘交错,可属于他们俩的那片空间却是一种真空般的状态。
大约是早就做好了要坐冷板凳的心理准备,傅黎光心里也并没有太难受,只是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要说心里毫不失落,倒也不可能。
唐逸荣低声同他说了几句话,让他打起精神来,不要吃着吃着就哭丧个脸,傅黎光勉强摆出个开心的表情,唐逸荣便给他剥了个虾。
“奖励你的,快点吃吧,晚上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傅黎光夹着虾肉,还没放进嘴里,就听见小姑姑家的小女儿叫唤起来:“大哥哥,你都这么大了,还要别人帮你剥虾呀!你还没我厉害!”
话音一落,桌上就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傅黎光和唐逸荣身上,傅黎光尴尬地笑了笑,飞速把虾肉送进嘴里,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样一来,他们更不能在家里久待,再加上吃完饭也没人来搭理他们,傅黎光带着唐逸荣绕了一圈就走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傅黎光摇着头,说:“还好一年只过一次年,不然我头都要大了。”
唐逸荣安慰他:“不要心急,慢慢来,关系总会缓和的。”
傅黎光低头闷声笑了起来,说:“我爸妈肯定对我失望死了。哎,这还是都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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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家里要比回父母那里轻松很多,傅黎光进了门就瘫在沙发上长吁短叹:“我之前在家一直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生怕哪里做不好了,我爸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发脾气,头都疼了。”
唐逸荣就坐在沙发扶手上,按着他的太阳穴,说:“知道你辛苦了,我给你按按。”
傅黎光又不让他按,一把翻起来,说:“别按了,不是要做好吃的吗,我看也别等到明天了,就今晚吧,咱们自己吃。刚才在家的时候我太紧张了都没吃好,你说能来得及吗?”
唐逸荣想了一下,说:“来得及。”
傅黎光推着唐逸荣走到冰箱前,把先前买好的食材通通拿了出来,唐逸荣是个做事效率很高的人,这一点哪怕放在厨房里也一样很闪光。他把食材分门别类,要做几个菜,需要多少配菜多长时间,站在流理台前想了一会儿就大概弄清楚了。傅黎光在这边打杂,唐逸荣在那边做大厨,两个人分工合作,默契得像是合作过很多次。
蹲在垃圾桶跟前剥蒜的时候,傅黎光突然开口了:“唐逸荣,你会觉得逢年过节这种时候,太有压力了吗?如果你永远也不能得到我父母的谅解,他们永远也不会接受我们呢?”
唐逸荣在一刀一刀切菜,他下刀的时候很沉稳很笃定,一声一声的,好像他这个人就是这么自信强大。
“他们能不能接受,能不能原谅,是他们的选择,我们不能因为想象中的不接受不原谅就不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慢慢来,时间还长。”唐逸荣说。
其实是傅黎光自己感到有些迷茫,他渴望父母能够理解接受,但照目前的情形看,着实有些难。这应当是一个缓慢的长期的被接受的过程,但是在这种过程里要承受多少焦灼,没有人能告诉傅黎光。
华灯初上的时候属于他们自己的年夜饭终于摆上了桌,傅黎光倒了点酒,小口小口地啜。“本来计划明天再这么做的,今天把明天的事做了,明天咱们干什么呢?”
唐逸荣也倒了点酒,跟他碰了一下,清冽的酒香飘了出来,他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回我老家吧,你想回去吗?”
“好。”
第72章
因为下了飞机还要再坐好几个小时的车,所以他们买了清早的航班,傅黎光前一天喝得有点多,到了飞机上还晕晕乎乎,一路蒙头大睡。
唐逸荣坐在他身边,看起来有些难得的焦灼。他是个心态很好的人,他显露出焦灼,就说明真的有什么让他感到棘手的事情,但或许是傅黎光在睡觉,他才敢大大方方露出这种表情。临下飞机前傅黎光醒了,他又将这种表情收了起来。
唐逸荣老家这边下雪了,飞机在天上盘旋了好几圈才落地,雪花纷纷扬扬擦过舷窗,竟然是一场不算小的雪。
唐逸荣将自己的围巾给傅黎光系上,嘴里还在数落他:“给你说了这边会经常下雪的,怎么也不多穿一点。”
因为下雪,天冷路滑的,车也走得慢,缓慢地走了很久才到县城。走到小地方才觉得时光好像都停滞了,这边的变化当然也有,却并不算太大,认真辨别,还能看出十年前的痕迹。只是气派的高楼大厦看得多了,再看小县城,总会觉得这里怎么如此破败萧条。
一路人困马乏,原以为既然到了县城,就会落脚休息了,但唐逸荣并没停,傅黎光奇怪地问他:“怎么还朝前走,你姐姐不是在县城吗?”
“今天初一,大约在村里,都在祖屋吧。”唐逸荣说。
但傅黎光和唐逸荣却并没去乡下,他们停在了镇上。再准确一点说,是乡镇的那所学校门前。
学校大规模地翻修了,校门气派,朝里望去,教学楼也崭新。烫金的校名挂在校门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怎么来这儿了?”傅黎光问。
唐逸荣把车停好,朝对面示意了一下。傅黎光这才抬头望向对面。这几年乡镇拓宽马路,再加上修建人行道,马路对面的职工宿舍门前被严重压缩,再加上行道树繁茂,竟是连个车也停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