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呵呵”一笑。
“谁不是呢?”
如果可以,谁不想烂活着呢?
瞎子看着老刘笑了,自个儿也不知怎得被逗乐了,开腔一拍胸脯,像个庄稼把式似的沉声道:“老刘头,往日的恩恩怨怨,咱都到头了,也该消散了。我今儿个就把话给撩这儿了,先生开戏没人扛着台把子,我来扛!他要唱啥,咱今个儿就算是要了老命了,也得上着腔调!旁的别说,就是这二胡扬琴的,我一个人全给包圆咯!”
老刘没作声,就见得干瘪丑陋从来只会骂人的嘴角蠕动了一下,万分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大戏开场,满堂热闹的乐声。
没有人气的台上台下,只有滑稽得根本就不像是乐师的乐师在摆弄着好几种把式儿,上蹿下跳的,一时之间竟然显露出了一种别样的热闹。
台上的人全服行头粉墨登场,甫一亮相便是精彩绝伦的眼功,一笔一划单单从扮相上来讲都无可挑剔,可见是花费了心思的。
宫谏是折费精神的硬戏,明明是没有打斗遛马的体力活儿的,却来得比什么都劳心劳力。
天子年少无知,文臣倚老卖老,武夫当道乖张,后宫只有一片浑浑噩噩的赞颂之声。
太妃徐娘半老,活过三朝元老,老来却晓得了这世道朝纲不能够再这么下去,总该有一个人来扶大厦于将倾抑或是埋骨颓厦之下,再无烦忧。
唱腔极高,几乎是响遏行云。
这很自然地惊动了外头的帝国的军官,他给里面的人下了死命令说是要听最好的折子戏,却未曾想到里面的人竟然连知会都不知会他一声,自顾自地拉了班底干脆利落地开了嗓。
他匆匆忙忙地带上摄影师大小军官赶到台下,第一眼就被台上的戏子惊艳,本想要开口训斥的话语涌到了喉咙上却他给一一吞咽了回去。本来只是想要这位著名的“艺术家”配合着他们好好表现一下和谐的占领地带的气氛的,可是谁知道这人竟然那样的贪生怕死,拿出了十成十的功力来招待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贵客”。
没有人注意到本该在这时候瞧人眼色冒尖儿摆上茶水的侏儒不在,只有他们自己的人乖顺地端茶倒水,将瓜子花生一应俱全地摆放整齐。
若是在镜头前粗略的一瞟,大约还真的会以为这个地方的老百姓对帝国来的客人欢迎得很呢——瞧瞧!连大戏都唱上了呢!
太妃饮了三杯浓酒,芙蓉面微醺,醉态美得惊人,眼中仿佛包罗万象。
没有人想到这位毫无骨气的怯弱太妃竟然会随着內监的队伍直接闯入了文武百官在列的金銮殿,借着酒气大声放肆地历数了小皇帝自登基以来所犯的过错。紧接着更是衔杯倒转,翻滚落几级台阶,半卧着身子似一株悬崖绝壁边的老松,好生戏弄了一番唯唯诺诺又或者图谋不轨的文武百官。
没有窜场的百鬼丑角,这人竟然凭借着自己的功夫硬生生地撑出了一片群魔乱舞的景象。
房梁上的几朵臃肿的瓷雕花在这个时候微微发烫,仿佛也在应和着台上戏子的唱词。
第二十章 喋血归来(下)
艺术是没有隔阂的,台下的军官这个时候竟然有些莫名的感慨,全副心神都被台上娇憨仿若二八少女唱词却无比深沉的老太妃给牵动走了。
“老身入宫三十余载呀,也算得历经世事了……谁想老身本将天伦享,却逢着奸人误乾坤——老身拼死上谏明圣听:一谏苍生,饥寒不知饱暖;二谏寒门,不出我栋梁;三谏……”
瞎子的额头上不停地往下淌着汗水,一人分执几曲可不是什么猫儿狗儿都能够胜任的。断腿的老刘沉稳得坐在灰扑扑的蒲团上,忽然间抬头望了一眼屋脊之上漏下来的阳光,暖融融的味道让他这张死人脸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大戏唱到精彩处,满堂的屋梁都震动了。
老太妃的鞍马衔杯六个侧翻滚后起身,简直是人世间再难以复原的经典场面。
厚重的屋瓦“劈里啪啦”地往下砸了过来,台下的人顿时惊慌失措地想要逃离。
可惜,晚了。
泼天的油桶从笨重弯折不堪承受的房梁上滚落,满地的狼藉,惊呼与崩塌的声音都在一瞬之间,谁也奈何不得的光景。
这折子大戏宫谏最精彩的地方就在收场的时候,结合了西南风俗的火树银花,太妃嘴叼红铜烟火筒漫天地一吹——玉龙宝马光弧转——明明是白昼里,却昏天黑地的端出了艳丽繁华的老燕城不夜的富贵景象。
大火连着烧了两三个时辰,不知道烧死了多少的人。
断腿的老刘是这半个小城全部房子的地主,平素见不得人在自家的地盘上落一口痰的,如今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全部的家产都化为了灰烬,就连他自己也混进废墟里成了一抔残渣。可见世事无常,并非谁人所能够预料的。
正是应了假神算老瞎子当年跟他结下梁子的算词:命里繁华半边城,繁华落尽见真淳。无子无孙万事了,不见昔年骂街人。
大戏落幕,侏儒怀里抱着沉甸甸的小包袱——别看人小,步子却利落得很——他瞧了一辈子别人的大戏,事到如今才窥见一二戏魂。
远山绵延起伏,枯黄的蒿草像是刀割似的划破了他脸庞上的褶子,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这一辈子该赶的热闹该看的大戏,他都赶上了看遍了。
现在想起来,也仅仅是可惜了这一场大戏都唱给鬼白听了,颇有几分可惜。
天色黑沉沉的,侏儒回头望了一眼星火未熄的山下,紧接着毅然决然地转过身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大山之中,无边的沉默里去了。
……
西府晚春的花儿正万紫千红地开得热闹,招蜂引蝶样样不落。
渡口的迎春快要开败了,才终于迎来了一艘来自大洋彼岸饱经风霜的游轮。轮船上的船员放下了登船梯板,就有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长发青年着一身盛装周服出现在了下船的缺口处。
他的手里提着一杆小皮箱,看着不沉,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
那一身盘龙大蟒的袍服如同一道令牌将所有阻挡在他面前的人都分了开,他微微一笑,就着宽敞的大路,便是往渡口外走。
有报童在渡口外唱着卖报,稚嫩的手掌心里尽是油墨的气味。
熟悉的乡音在耳畔炸响,带着川流不息的喧闹。
燕玑站在人群中掂了掂自己手里的箱子,到底是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一块大石头落地。
他回来了,他活着回来了。
真好。
然而这一个“真好”还没有在他的心里念过一刻呼吸,他就被报童手中的那张报纸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朔北全线沦入帝国的……”
燕玑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不对劲,到了最后几乎是如同铁青一般的颜色了。
大周与帝国接壤的朔北居然在这个时候便被帝国的铁蹄给踏上了?!
这怎么可能?!
实际上,按照燕玑这些年安排的计划走下来,大周的国力早已在暗中有了一定程度的突飞猛进。
可是现在,帝国的铁蹄竟然提前踏上了朔北这片土地,甚至还用了比前世更少的时间便将朔北收入囊中。
燕玑顿时感觉到了自己手中的这一份手提箱里的资料的重量,很沉,很重,令人难以遏制地感到了巨大的历史责任感,更感受到了那种迎面而来的岁月洪流的汹涌澎湃。
他必须要弄清楚在他的计划实施的同时大周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事态演变到今天。
西府的杏花谢了满地,有一瓣残花轻飘飘地落在了年轻人的肩头,凉凉的,还沾着过夜的湿漉漉的微雨。
身姿清瘦的燕玑垂手晃了晃他的宽袍广袖,颇有几分不习惯地笑了笑。果然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于这些文绉绉的大周礼节都有些不够适应。
世人道是燕王世子天生地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可又有谁知道,他也只是个没有人教导便对万事万物一无所知的普通人而已。
一处阆苑仙邸划过了燕玑的脑海。
在如今的西府城中,大约没有比去这一家借借无线电更加合适的了。
燕玑微微一笑,容颜花下,满眼玲珑透彻的周服飘逸如仙,又有几人晓得那衣袍下的铮铮铁骨、一腔热血?
西府一座城,占地极广,甚至比老燕城还要大上那么一线。
因为西府是一座建立在水上的城,前朝开凿的芙蓉渠贯通了老燕城与西府,而西府原本就在的松荫水系更是令这座城一年四季都雨水不绝。
晚春沾衣不湿的微雨中的西府是最美的西府,城中心的玉湖中青鱼多如牛毛,灵动地游跃盘旋仿佛洞悉了人世间一切的情丝,心中了无烦劳。湖边的柳如眉黛,漫步的少男少女老翁老妪脸上尽是闲适之情,任何一个人无论心境如何的混乱烦躁大概来到了这个地方也会变得平静起来吧。
燕玑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氛围当中,在路人望着他仿佛望神仙的表情当中,转头溜进了一处小巷子,三转两转眼看着应该没有人能够跟上他的样子了。他立马挽起宽广的文袖,撩起精美的金银绣龙蟒的裳摆,相当熟练地翻过了面前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