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这位敢留着燕玑学戏的戏师傅竟然被人给落井下石地使了肮脏手段气倒了。
余几道因为这事儿直到戏师傅去世都没有原谅燕玑。全老燕城里的人家都以为燕玑当年是为了将花名在外的小鱼儿给追到手里,可是实际上只有燕玑自己心里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只是为了赎罪,赎回他自己心底的罪恶感。
燕玑收了收神,突然间彬彬有礼起来道:“陛下。”
陛下的声音里听着,倒不像是在生气,反而对着燕玑,如同对待一位懵懂的小辈。
“无妨——对于云洲的几位贤良的说法,燕世子,你是什么意见?”
燕玑笑了笑,没觉得这件事情跟自己有多大的关系,懒懒散散道:“我觉得没事儿,云洲既然想要这个位置,那便让给他们。我南府向来对内宽和,从来不争这种无谓的短长的。”
话说得狠了,听得人都替云洲脸红。
陛下也似乎被燕玑的放肆态度给逗乐了,朝着旁边的老燕王微微颔首,说了一句:“这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像婉君……”
声音小了一些,只有老燕王才听清了全部的内容。他沧桑的一张老脸上写满了“不置可否”,始终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在几年前还提着鸡毛掸子将燕十三追得满城上蹿下跳,都不会显老似的。
云洲最后还是在皇帝陛下的默许之下被排在了第二入场列阵,出人意料的是第一的位置换成了南府,燕城殿后。
举座哗然。
燕玑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前世曾经做出过将偌大的一个国家直接分封给几个儿子这种事情的皇帝,他很可能还对自己有什么别的图谋。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这种图谋在燕玑的第六感当中似乎并不如何严重。
甚至……还有些亲切。
南府最终毫无悬念地完胜了燕城跟云洲,最后一剑挑下了云洲的武课首席生,身着戎装的燕玑站在演武台之上,年轻英俊到近乎无垢的面容似乎是在闪闪发光。
卿尚德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凉薄的唇角,很美的一幕,美到他只想要把他藏起来,不让任何一个人看见。
若是换了前世的他或许有资格来做这样的事情,可惜他现在不过是是区区一介白身,连个山中土匪也算不得的。
然而,在燕玑赢过云洲跟燕城之后……帝国的客人们果然不负众望地冒出头来,找茬。
只可惜他们将要面对着的不是对帝国一无所知的大周学子,而是两世为人的燕玑跟卿尚德。
没被气死就算是好的了,更别说是占到什么口头的便宜了。
“燕爱卿,你可有什么封赏想要的?尽管说来,朕都为你做主。”皇帝大概这辈子是第一次从帝国人的手上占到这种便宜,高兴昏了头,几乎将燕玑当作自家的儿子。
燕玑说:“臣想去帝国交流学习一番。”
没有人理解燕玑的这句话的意思,包括字面上的。
只有卿尚德在听见的第一瞬间就明白了,燕玑的计划开始了。
第二十章 喋血归来(上)
“呜——”
汽笛声震彻了整片天地,海浪滔天,万物奔流。
俊美逼人的年轻人身着翩翩的大风衣,慵懒地倚靠在泛着海腥味的栏杆上,眉眼微微掩阖。
“三百一十六,三百一十五,三百一十四……”
船开离港,纤绳悠悠地晃荡。
车马喧嚣的世界忽然间安静了下来,似乎只剩下了那年轻人平静的倒数。
有人追到了渡头的门口,气急败坏地冲着已然远行的渡轮发出怒吼,风度的伪装早已剥落得只剩下了最冰冷残酷的利益与争夺。
“我回来了,我的故乡。”
海风吹走了年轻人轻轻的话语,他还要恢复渡轮上的无线电波通讯系统,没时间在这里看风景。
该回去的时候到了。
……
朔北是没有春天的。
至少,这里的花儿是开不到如同西府那般繁盛的。
难得的一处戏班子的落脚院子里,老而弥坚的铁梨花树开得正是热烈的时候,雪白的花瓣落了满地铺就出一片柔软的温柔色调。
照常理来说,戏班子落脚的下九流之地应当是不会如此寂静的,可是这个地方却着实寂静得有些失常了。
“先生,该开戏了。”
矮萝卜似的侏儒从破旧的木门里走了进来,老相的土气的棉衣,满身的尘埃感,连带着绿豆大小的眼睛都是褶皱的。
“晓得了。”
被称为先生的人一身青蓝长棉袍,回头微微颔首,眉宇之间却是无论如何都消散不了的郁郁之气。
他举步迈进阴影埋没的屋里,半晌出来以后,便是白净的面皮,精致得如同一尊羊脂白玉。
先生的手里提着小包袱,包袱沉甸甸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侏儒缩头搭脑地望了一眼这位“先生”,不由自主地看愣了神。
从来都没有见过“先生”这般的模样,人是齐整的人,神情更是丝毫不见颓唐,反而是淡淡的宁静平和。
太平静了。
“先生?”
侏儒小声地念了一句,骨子里都是怂的意境,小眼睛三角似的耷拉着,两只畸形粗糙的大手在袖筒子里来回的揉搓。
朔北的天气,可冷着哩!
先生笑了笑,秋波水色蜿蜒成九曲天河的模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说:“我这些年倒是托你的福,进了戏班,赚了一二角大钱。还没有报答你呢,可谁成想今日有此一劫,约摸着是躲不过的了。眼下世道便要乱了,我手里这点儿余钱倒正好托付给了你,也算是了结了一场恩情。”
侏儒愣了一下,习惯性地便要推脱。
“哎哎哎!先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俺常里也便傍着您这位角儿混得二三酒钱,哪里还受的住这等折煞?先生您快收了包袱吧,等过劲儿,人都回来了,咱还开场满朔北的唱着呢!可不敢无功受禄!”
先生脸上的笑容不变,但那种郁郁的神色也并未消减。
只见他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小石头佩儿,低头默默地把玩了一两下,摩挲过带着包浆的光滑表面。
“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许是先生语气里的悲凉之意太重,重过了霸王别姬里的十面埋伏,侏儒垂眸,向来善谈多嘴杂舌的他也不知道应该接些什么话为妙了。
先生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声:“我的钱也并不算是白给你的,你拿上包袱以后,等晌午过一刻,看准了他们的疏漏,就顺势从后面的狗洞里爬出去,也算是逃出生天。一路往西南走,别回头,越快越好。该交代的我都写在书信里了,都是用这几年教会你的那些字写的,你读了,也就明白了。读完记得烧掉,别让第二个人再晓得了其中的关节。明白了?”
侏儒低着大头,死命地点了点,三步两步抄手夺过包袱,又三步两步地夺门而出。
他没有说出一个字的承诺,但是先生却是晓得的。这就是侏儒给出最大的承诺了,他一向都是最重信义的人,素来在门房那里接了人家的行李包袱打赏,就算是挨打也要做到人家的吩咐的事情的。
戏要开台,乐师却缺了两三位。
街口瞎眼拉破二胡的假神算子走进侧台子里与没腿的老刘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打了个招呼,丢开腰上别着的漏风破皮的烂二胡,捡起横七竖八地倒置在架子上地面上光鲜亮丽的老二胡中的一柄,颇为心疼地吹了吹皮面儿上落下的灰。
“这怎么成呐,多好的家伙事儿啊,给我搁地上了……还好没破风。”
他说着,还有些故作亲昵地踹了一脚小板凳坐到了闭目养神的老刘身边,推了推对方的胳膊肘儿,压低了声音道:“怎么?都是下九流的营生,您老还跟我假某人呕着气呐?”
“得得得,我这不就是骂了您老一句,没腿的瓜贼么?这么芝麻大点儿的小事,也值得您老费这些劲儿跟小子置气?”
老刘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大口的浓痰。
假某人笑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指着这戏班子落脚的屋脊道:“您老从前可是一口痰都不许人在屋里落的,怎么?如今想通啦?”
“你别在这里瞎子点灯了!我不听!”老刘气得差点儿倒翻白眼。
这瞎子要是搁几天前,非得要被他从自家的这片屋头里赶出去不可,哪里会受这等鸟气?
瞎子缓了两口气,沧桑的脸孔之上终于是透露出了一丝隔世的惋惜。他想了想,又没头没尾的补了一声:“先生那么好的人,做什么要给那些人开嗓呢?”
老刘难得搭了瞎子的腔,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起先是不明白的,但是现在嘛,也算是做个明白鬼了。”
他略作思索,到底是问了瞎子:“你从后头过来,可见到先生要唱的是那一出?”
“是大戏宫谏那一出吧,我听见了先生戴贵妃帘子的动静儿,珠翠叮当的,好听着呢。”瞎子有些怀念的抹了一把下巴,“真要说起来……我倒是宁愿还听您骂呢……可见我这下九流的烂骨头着实是贱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