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涂家的马车,老校长脸上挂着和煦如初阳的笑容送走了那些不死心跟着他送了十里之远的掌柜管事,徐教头站在他的身后正要开口,却见老校长先转过了身。
老校长的脸上是冷冷的神情,半点儿不见眨眼前他对那些管事掌柜的热情。
他手上捧着茶盏,轻轻地隔空撩了撩浮在清澈见底的茶水表面上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沫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紧接着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回来?”
说着,他摇晃了一圈自己那一尊晶莹剔透的茶盏,又道:“我不回来,你还当真打算让燕玑这一帮子年轻人去替我们挡着燕城来的那些‘皇亲国戚’?”
“他凭什么?是——燕玑是有背景,他是燕王世子,可是你想过没有?他也还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而已!他觉得自己可以独挡一面,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有些事情,咱们为人师长的总要比他们这些年轻气盛的小家伙儿多想几步才是——要不然——我们算哪他门子的师长?!”
“啊?”老校长素来如古井无波一般的眼神里突然间放射出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光芒,他那目光若刀戟刺向了徐教头。
他是在质问他。
“你这是在回避问题啊,若苦。”
徐教头顶着一头的花白的头发,内心波澜起伏。他有些吃惊地道:“您怎么……”
老校长笑了笑,嘴角的胡茬伴随着他的动作抖了抖。
“我知道,我是文课塾师出身,又不喜欢干预你们的事情。”
“可你们也不能帮我当成个傻子看待啊?”
“是——我是糊涂,是个老糊涂了。”老校长单手托高了小茶壶,淡淡地望着目瞪口呆的徐若苦。
“年纪大了,确实做人做事都应该糊涂一些的。”
徐若苦急于辩驳。
然而,老校长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直接按住了徐教头的肩膀,沉声道:“你之前让小燕玑去赵轩的面前晃悠,这件事我就当作没看见吧——毕竟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老校长在徐教头难以置信的目光当中停住了嘴,眼神平静了下来缓缓地扫过了徐若苦的脸皮,当着他的面将高举的小茶壶的嘴对准了自己的嘴巴一倾而下,顿时飞溅出几许晶莹的破碎水珠。
第十六章 云洲教头(下)
徐若苦的舌头涌起了一丝丝苦涩的味道。
他让燕玑走上台前难道是为了自己吗?
南府如今面临着难以避免的穷途末路,想尽办法殚精竭虑地试图挽回的难道只有他一个人吗?
即便是郑重这个不过才第三年的学生都晓得南府如今的处境艰难,老校长一介腐儒又懂些什么?!
帝国虎视眈眈,大周内忧外患——全天下的黎民百姓,谁又能够从即将到来的暴风雨里逃出一线生机?
“校长,我……”
“咣当!”
是脆弱美丽的茶盏破碎开来的声音。
锐利而诱惑的碎片在南府大门口的墙角上砸开了一块深色的痕迹,而且那块痕迹还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氤氲开来。
沉默像一种妖魔扼住了两人的喉咙。
老校长清了清嗓子,在南府门口站岗的年轻面孔前几步远的地方怒斥道:“徐若苦!你要是还有良心的话就跟我一起去向燕玑道歉!”
“他是你的学生!不是你的部下!”
这声音仿佛穿云裂石的九霄惊雷,炸得一旁站岗的学生都被吓得抖了三抖——要知道,南府的门岗可是在四校之中始终被奉为座首的,传闻中哪怕是女鬼来了,站岗的南府学子都不会有任何一丝的动摇,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徐若苦看着墙面上的茶壶碎片跟着水流的滑落一起滚落墙面,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个一向以和蔼示人的糟老头子。
老校长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平静。
“顾时迁当年给我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我有一弱弟,托君顾几时。他年君归燕,吾辈自逢迎。可是,他没有想到,你居然在南府一呆,就是十几年。”
“你跟时迁师出同门,我明白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强加给孩子们,他们还太年轻,不能明辨是非,不能够在纷扰的人世里拨开历史的风尘看穿一切的真实。”
“护国那一战,你不应该告诉你的学生,护国的人就是英雄的。”
“后退的人未必就是狗熊,同样,前进的也未必就是英雄。”
徐若苦听到这个脸都涨红了。
他死死地盯着老校长,一字一句咬声道:“那李前辈难道就不是英雄了吗?那死在宫墙下的那些兄弟们就不是英雄了吗?那……连我顾师兄也就不算英雄了吗?!现在的世道,难道不是靠着他们挽回的吗?!”
老校长就这样看着徐若苦。
明明都是鸡皮鹤发的模样,他却无端地从他的脸上瞧出了当年的那个热血上头的少年的模样,单纯,固执,灼热如烈火骄阳。
顾时迁当年也是如此。
可惜——唉。
“那罗家的人呢?燕王呢?”
“你难道还不知道,对于那些少年来说,一方是正义的,而站在正义的对立面的就是腐朽堕落吗?这让那些护国中选择后退了那一步乃至于半步的前辈们怎么想?他们的所作所为难道就活该被全盘否定吗?”
徐若苦还不服气:“可是——”
“没有可是。你好好想想,燕玑是谁的徒弟,他又是谁的儿子吧。”
话音未落,老校长就拂袖从徐若苦的身侧绕了过去,连半点儿的衣角都没有触碰到徐若苦,显然是十分生气的样子。
站岗的学生是第三年的优秀生,他在老校长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偷偷地站在高高的岗台上低下头盯着这个糟老头子看。
他很是好奇,老校长生气?怕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
然而,等老校长从他眼皮子底下经过的时候,他只看见老校长那一张老脸上依然是和煦如初阳的笑容,还冲着他微微颔首,表示打了个招呼。
这学生当即就懵了。
刚才不还剑拔弩张的嘛?怎么一眨眼就……
“茶太好喝了,让你见笑了。”老校长望着那名学生继续和蔼的笑着。
奈何一阵透骨的阴风从那学生的背后吹了上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哆嗦。
不、不是……怎么看老糊涂这笑就有些瘆得慌呢?
等徐若苦从老校长的最后一句话未尽的意思里脱出来时,老校长早就走得没影儿了。
燕玑是顾时迁的徒弟。
燕玑是燕王爷的独子。
顾时迁视燕王爷为生死之敌。
燕王爷也将护国中的顾时迁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么,燕玑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徐若苦一时半会还真就猜不出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这并不妨碍他意识到自己所看到的东西都太表象了。
十八年前开始得匆忙结束得也匆忙的护国运动怕是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底下的水,大约是极深的,深不可测,深不见底。
他没有想到的还有另外一件事——这糟老头子竟然认识顾时迁?听他的语气,居然还是顾时迁委托了他照顾自己,自己才得已在南府找到立椎之地的?怎么从来都没有听他们提起过对方?
不管老校长跟顾时迁究竟有没有提起过对方,另一边的燕玑在安顿好那几个燕城来的客人以后,拉着卿尚德的手掉头就往自己的寝室走,步子迈得很大,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模样。
他一路走一路想,这小子现在就敢这样跟自己唱反调、不听话,怕是以后就敢爬到自己的脑袋上作威作福。
嘿!
还真是反了他了!
这还知道谁是谁的相公吗?!
卿尚德看着燕玑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嘴角止不住地微微上扬。
他还能不知道燕玑心里在想些什么吗?
卿尚德笑着笑着,眼角就湿了一星。
燕玑死后的几十年里,他早已将斯人的音容笑貌放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一次又一次地翻出来回忆,一次又一次地将之牢牢的封印。叶谋人可以释然一笑撒手人寰,罗敬可以饮毒酒潇洒自尽殉旧周,郑重也可以东渡帝国从今往后长袖善舞重新闯出一片天地……燕玑所有的故旧都可以在漫长的时间以后洗脱掉燕玑惨烈殉国的阴霾,重新拥抱自己的人生。
可是卿尚德不可以。
他那一颗会悸动的心早就跟随着燕玑一同埋葬在南城之中了。
人间太苦,世人只见卿总长嘴角啜着一缕春风,仿佛万事不经心,有风轻云淡老僧入定的意味。
但是他们不知道,任何一个心死成灰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
在他最后的几年里,早就养了好几年老的薛映河跑到刚刚准备养老的卿尚德的临湖别墅里,对他说“我怎么越看,你这些年做事的风格越来越像十三了啊?”
卿尚德没有回答他的话。
两个人就坐在柳树下晒了老半天冬日的暖阳,一直晒到黄昏降临,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