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可能?
郑重在心底的一句话都还没有吐完就目睹了燕十三微微一笑,从地上抱起了尚且不足十岁的小皇子叶天问,颇为亲昵地捏了捏他的鼻尖,仿佛一位皇亲国戚。
他的脑袋里“嗡——”的一声。
燕城能够被称为燕王世子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合着跟他对着干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是、竟然是……郑重忽然间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了一丝丝苦涩与难以明辨的惆怅。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不久前燕玑对着所有人表示自己“有钱”结果引得一干南府少年们目瞪口呆的场景——这燕十三何止是有钱啊?哪里是家里有矿啊?简直就是矿里有家啊!
“叮铃铃……”
西风飒飒,郑重站在栏杆边,看到了正好打楼下路过的宋诚,两个人的视线在这一刻莫名地交汇。
“燕老大这是怎么了?”宋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郑重收敛好自己的心境,朝着宋诚就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接着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人家燕王世子出来接待一下几位奉旨南巡的皇子而已。”
宋诚:“哦——原来——嗯?——啊?——啊!”
湖的对面是燕玑背着手领着几位身份不凡的皇族少年在参观,他看起来那么的从容自在,任凭郑重费劲了心机也完全无法从中找出任何一丝的破绽。
郑重的内心是暗夜地龙翻身——悄无声息的惊涛骇浪。
而楼下傻楞着的黑脸宋诚,那就是活脱脱地一副痴呆模样了。
“哪、哪个燕王世子啊?”
郑重没有当即回答他,反而嗤之以鼻仿佛自己早就料到了似的不屑地瞟了宋诚一眼,方才继续加码道:“燕城来的,被亲封的,除了那一位‘燕王世子’,还有哪一位?”
燕城七十二少,天煌太岁十三。
襁褓世子,天纵之姿,仲永之叹,性情不定,流连花间柳巷三教九流,十三当街逞凶,后为圣上亲赦,终泯灭众人矣。
谁能够猜到这位燕城太岁,不知道脑子里多了一点儿什么,居然从北方的燕城皇都千里迢迢地弃人才济济的皇族学堂于不顾,跑来南府这种无依无靠的学堂里求学?!
宋诚愣是没有反应过来郑重话语里的贬低,他低下头喃喃自语道:“我怎么从没听燕老大说起过?”
郑重凉凉地笑了一下,紧接着对宋诚道:“大约是‘英雄不问出处’吧。”
“燕玑怎么会跟那些人在一起?!”
第十五章 满座诗篇成文章(中)
这个时候罗敬出了教室,急匆匆地路过此地,恰好看见了这样一幕,心头一震,在视线捕捉到郑重的那一瞬间他就觉得一定是这个人知道了什么东西,从而不怀好意地陷害了燕玑。
他虽然对燕十三有些不服气,但毕竟还是打小的光腚儿交情,根本上还是担心着对方的。
燕玑为什么来南府,他并不是十分的清楚。
但是他至少明白,燕玑之所以不能“抛头露面”,最大的原因还应该是燕玑并不想要被抓回燕城做他的那个什劳子世子了。
可是现在,他竟然在跟皇族的那几位娇娇子弟同行?
那真是大晴天的撑伞——有鬼呢!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罗敬望着郑重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恶意,那种恶意就好像一个人在捂着鼻子厌烦地盯着一条路过的癞皮狗,根本没有将对方当作与自己在同一层次上的人来看待。
郑重心里有些火气。
他直接冷笑了一声,道:“那你倒不如问问燕十三本人,他自己做了些什么。”
话音未落,拂袖离开了栏杆。
燕玑是大名鼎鼎的燕王世子。这很难不让郑重怀疑,跟燕玑是竹马交情的罗敬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呵,难怪都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然而在心底响起这一句话的时候,郑重的脑海里却是燕玑冒死跳进幽暗曲折的地下溶洞要把自己给带出去的模样。
哪怕溶洞里是永远的暗无天日,但是在燕玑顺着暗河摸过来出现的时候,他的内心依然还是被震撼了一下——就好像一束光照进了黑暗的地下深处,不需要很亮,却足以令没有眼睛的可怜生物明白何为光明。
燕玑从来都不以为自己是光明。
他抱着香香软软的叶天问,心里在想的却是叶氏皇族跟自己同一辈儿的几个皇子——离骚、尔雅、楚辞、九歌、天问——统统都是诗篇的名头,让人十分地怀疑皇帝给自家儿子取名字的时候是不是随手拿了一叠诗书,抓到哪本就用哪个名字,根本就不走心。
一下子南巡就来了三位,真的不能不让人多想。
叶天问年纪小,只在宫人的口中听过燕十三这个太岁煞星的名号,虽然有些惊愕害怕,但其实也不算是特别害怕。
这个时候,好不容易从被支配的阴影里缓过劲儿来的叶尔雅终于聚焦起了自己的视线。
他盯着燕玑。
燕玑没有理会,反而自顾自地在边走边向众人介绍争鸣湖边的那些柳树、那些石碑,甚至还有残损的栏杆,每一件事物的背后都有其相应的故事。
关于南府,关于少年。
叶尔雅不知道从哪里升腾起一股子恼怒,明明自己才是金枝玉叶的皇子,而这个燕十三却从来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他扫了一眼跟着自己一起来的云洲的教头还有燕城皇族学堂里的几个陪读精英,暗道:本殿下为什么要怕这个窝囊废?
这南府天高皇帝远的,他燕十三只不过是一个新晋异姓王的世子而已,哪里能够跟自己这些龙裔相提并论?
左右是一个连燕城学堂都就进不去的废物点心,嘁。
燕玑眼角的余光飘过叶尔雅,看出了他的心思,忍不住暗暗叹息。
自己年轻时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儿呀?怎么一个两个对他都误会颇深的样子?
想归想,燕玑还没来得及将人给带着绕湖一圈,就听见九皇子叶九歌毫无心机高高兴兴地朝着叶尔雅道:“皇兄,你看那里是不是南府的演武场?”
他说着极为乖巧地看向燕玑,问道:“十三哥哥,我们可以去那里看一看吗?”
燕玑愣了一下,抬眼就发现了躺在山脚下的老榕树的树顶上的许洵——怕不是在偷懒。
这样看来,他刚刚让卿尚德先回去,大约是回了演武场上武课?
然而,燕玑还没有开口,就有一个人擦着他的肩膀大步流星地往演武场走了过去。
居然敢不顾礼数地这样行动?
这谁?
他摸了摸下巴,眼神却在触及到那个人左肩上的五重墨云卷纹的时候,心底“咯噔”了一下。
云洲学堂?!
同样惊诧的还有被从树上跳下来的许洵撞了个正着的卿尚德,他看着眼前神情焦躁的许洵,问道:“怎么了?”
许洵想了想,连忙弯下腰捂着自己的肚子,做痛苦状:“诶呦、诶呦,好疼……我肚子好疼……”
他一边说,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后山跑。
“舍长!对不住!我肚子突然有点疼,你看着点儿,我去去就回!”
卿尚德:“……”
好歹也是见识过军中三千请假招式的总长,哪里能够被这种演技给骗到?
可是,许洵这小子跑得跟兔子似的,一眨眼就追不上了。
榕树上被许洵的动作给带落的叶子还没有落定,卿尚德就察觉到了身后有人在逼近。
脚步声不轻不重,确乎是没有什么恶意。
他一个转身,墨云服当即映入他的眼帘,直挺挺地撞了进来,连半点的遮掩都不带。
卿尚德的瞳孔在看清楚来人的那一瞬间骤然收了收。
朱峦。
云洲学堂在大周沦陷了半壁江山后,毅然决然临危受命的第一位校长。
当然,也是最后一位。
西迁之后,再无云洲南府燕城西府之分,唯有“四野”——四壁野火当燎原,吾辈不死,大周不亡。
此人于世有与燕玑并肩的名号,堪称人间“珠玑”。
这也是卿尚德能够记住他的主要原因之一,而且如果卿尚德没有记错的话,这位朱峦校长应该是在西迁的途中因为掩护学生撤离过河受了重伤,接下来又没有得到良好的休养,最后病重在一户山野农家里溘然长逝的。
朱峦注意到了卿尚德在盯着他端详。
他朝着卿尚德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紧接着出声道:“你是南府的学子?”
卿尚德仅仅是愣了一瞬,当即收起神游,颔首道:“是的,我就是南府的第一年生。”
“第一年生?”朱峦的视线扫过卿尚德的面庞,暗忖:这小子的身形稳健,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一株扶风弱柳,实际上单看他腰腹的姿态就能够明白眼前的少年绝对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力量很强,而眼神却极为清明犀利——这让他不禁想起一位故人来。
“是的,先生您好,请问……”
卿尚德的话还没有出口,就听到在朱峦的背后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他微微抬头,就看见燕玑含笑领着一群人远远地走过来,眉宇之间是那一股许久未见的泠泠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