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了卿尚德身披纽扣全都崩裂的衬衫,露着前胸出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简直不能更可怜。
看门的老李见了,跟他笑笑,说:“十三爷最近烦心事儿多,要打仗了,有些焦虑,小哥多担待。他要打,你就给他打一下,爷手里还是挺有分寸的。”
卿小哥:“……”
他要是真有分寸,也不会昏过去然后被我抱出来了。
……
南城入夜早,人散得也早。
卿尚德抱着一百几十斤睡得很熟的燕十三走在安静的街头,燕十三睡觉的时候看起来比醒着的时候可爱得多。
他今天没有爬墙,因为手上还抱着个燕十三。
年久失修且一直没有人用过的大门“吱哇”地一响,燕十三马上清醒过来,一双眼角还有点红的桃花眼清泠泠地盯着卿尚德,眼尾的小白痣映着月色在闪闪发光。
他笑了笑,道:“小哥哥,你想不想吃我烧的炒饭啊?”
说句实话,卿尚德从来都没有见过燕十三下过厨。这时候忽然被他问起,居然还有点真想知道燕十三做出来的饭是什么味道。
毕竟燕十三孤身在外漂泊了许多年,总不可能一直都不会烧饭。
所以,他会做怎样的炒饭呢?
曾经年少的燕十三,应该不是一个能够照顾好自己的人。
卿小哥的心忽然间揪痛了一下,真的,错过了很多的时光啊。
年少未及相伴,逆境未曾共苦,哪怕是冥冥之中在南府的一眼,也未曾有任何的一寸交集。
灼热的气流上涌,一股子淡淡的清香弥漫了整个厨房。
厨房里的东西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少得可怜。
这是一个典型的土灶头,卿小哥坐在灶塘口掌火,熊熊的火光倒影在他的眼中,还有站在大锅边上扶着腰抄着大炒勺的燕十三。
锅的外沿是一片贴了石头的小平台,平台上放着一块瞧着还挺新的松木案板,案板上一堆切得整整齐齐的胡萝卜块,红橙橙的,居然有些玲珑得可爱。
燕十三要炒胡萝卜炒饭。
他的胡萝卜先下了锅,用油炸得透透的,软软的,一点儿也不硬。然后是下饭,饭大概还是中午的了。
油花一朵接着一朵的溅开,燕十三冷静地好像是拿着指挥棒在战场上,左边一铲,右边一铲,绝对不偏颇。
炒饭出锅,香气扑鼻。
他先给卿小哥盛了一大碗,再给自己盛了一小碗。
卿尚德忍不住道:“你这样就好了?”
燕十三暧昧地眨眨眼睛,道:“我吃你都吃饱了。”
卿小哥的脸止也止不住地红了起来,只好埋头吃饭。
出人意料的,燕十三炒得这个胡萝卜炒饭居然这样好吃!
“我那些年在帝国月亮湾的时候……很穷,穷到只能夜里起早赶他们的农场去买菜……买一次要吃很久,所以——就要胡萝卜啊土豆啊这些好放得久的菜。”燕十三追忆似地停了一下,笑到,“一般的话,我吃的是胡萝卜炒土豆泥,甜甜的,还挺好吃。”
“不过……”他又笑了笑,道,“再好吃的东西,吃了太久,谁都不会喜欢了。”
卿尚德的心又是一下绞痛。
这个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让他感到心疼。
……
夜已经很深了。
燕十三披上风衣,轻手轻脚地摸到护卫队的楼房,他打开了会议室的门,走了进去推开盖着电报机的灰布。
他熟练地抄起黑色的耳机夹在脖颈上,歪着脑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外面是柴油机发电产生的噪声。
耳边是无限的静噪音。
燕十三眯着眼睛,开始调整电钮,寻找那个隐藏的频率。
“滴——滴滴——”
他微微皱眉,停在了那个有声频率。
他随手从旁边抽出一支笔,甩了一下,哈了一口气,在旁边划了一道,没有出水,又丢在一边。
【吾弟,西府三日内必破,速撤。】
燕十三咬着烟头,留下了一个很深的牙印。
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消息。
这不是一个噩耗,这压根就是一个死亡通知书!
燕十三把烟往旁边一丢,连电台都没有关就起身冲向门外。南城有一个早在燕十三上马当县卫那一年就搞起来的土警报器,燕十三站在小楼的楼顶,看着这个从深山破庙里拆出来的古铜钟,深吸了一口气。
‘假传消息,动摇人心,这是什么罪?’
‘报告教头,这是必须要拖出去处死,不可饶恕的重罪!’
‘那么,如果是泄露机密呢?’
‘视其情况而断。’
‘不,你错了。任何泄露机密,只要是在战时,就是罪无可恕的重罪!必须杀鸡儆猴!切不可轻饶任何一人!’
‘即使是为了救助百姓也不行吗?’
‘身为武夫,你到底为何要做一个武夫?为了做大官?为了吃香的喝辣的?或许吧,可是你既然入了南府,从今以后,这样的想法都要给老子统统忘掉!我告诉你!南府绝对不允许出心慈手软的懦夫!废物!’
‘可是,教头,我们保家护国,难道不是为了保护亲友,保护千千万万的庶民百姓吗?’
这个问题,燕十三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他只记得徐教头当时意味深长地回头瞧了他一眼,接着就点起了烟。
大概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人世间的事,哪里有这么多标准的答案?
【我所能做的,也就是从我的本心罢了。】
燕十三拉过撞钟杆,眼看着就要动手撞响这口响亮的大钟,忽然有一双手悄无声息地从后面伸出来抱住了他。
“大人,请让我跟你一起。”
燕十三吃惊地回头,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在这里???”
“半夜醒来老婆跑了,难道还不许我出来抓个奸吗,大人?”
“你——你,你怎么会——”
卿小哥俯身吻了吻燕十三的侧脸,笑道:“大人,你怎么对你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这么没有自信,嗯?”
燕十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卿小哥得寸进尺地在他的脸上干脆咬了一口,相当自觉道:“不会的,我会把我师傅给喂饱的。”
燕十三:“……”
卿卿的骚话真的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不过,我喜欢,嘿嘿。
“咚咚咚——”
洪亮的钟声响彻了整座南城。
门房小楼的门口坐着一个笑眯眯的老头儿,他抽着旱烟,嘴里吧唧吧唧地作响。他偶尔抬头望一眼天空,暗道:年轻真好啊,天都要亮了,还没完事儿。
夜幕里,两个年轻人在小楼上拥吻,好像这样就可以一直缠绵到天荒地老,永远永远都不会有离愁和别绪。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卿尚德的葬礼上整个南城护卫队的人都来了,每一个人都带了一张不敢置信的脸。
怎么力气比牛还大的卿小哥就这么没了?说没就没?
燕十三站在封棺队伍的最前方,他的头上披麻,面无表情地想着:
【为师呢——其实还有一招没有教你。】
【美人计了解一下,以后有机会呢——也还是不要用这个鬼计了。】
【为师……舍不得。】
燕十三想着想着,差点儿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看着被他用特别药物迷昏安放在棺材里的卿尚德,眼神缱绻而温柔。
【卿卿,要活下去,去看到胜利。】
【我要上沙场了,请原谅我的私心,我希望你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看门的老李一脸褶子地凑了上来,他盯着燕十三道:“大人,可以封棺了没?”
燕十三点点头,拍拍手,站起身,道:“封——棺——”
厚重的桐木板被缓缓地盖上,燕十三站在外头,卿小哥躺在里头,站着的人神情肃穆,躺着的人神情安详。卿尚德的眉头微皱,手指骤然一弹,却好像被梦魇控制住了,再也醒不过来。
伴随着“嘎吱”一声,棺材板合上了。
看门老李佝偻着身子暗忖道:怕是这一去,就黄泉碧落,真的阴阳相隔,再也回不来了呦!
七十二颗封棺钉被工匠打入了棺材边缘里。
燕十三眼看着棺材被封紧,接着升棺入穴——穴挖得很深。
一抔又一抔的黄土撒在棺材面儿上,终于再也看不见了棺材的暗红漆色。
燕十三拍拍手,转身对民兵团的众人道:“走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城门口无数拖家带口的男女老少在缓慢地向着西南方向走去,牛车也慢,驴车也慢,马车这时候看起来居然也慢得不行!
燕十三独自站在城头,远远地可以瞧见山坳档里的孤坟。
孤坟千里,无处话凄凉。
什么时候帝国的阴云会压顶呢?
什么时候西府的人会来把他捉回去处死呢?
“滴——滴滴——”
【吾弟,西府已破,马上撤离!!!】
“呵……”燕十三眯了眯眼睛,低头瞟了一眼摊开在城砖上的大周堪舆图,随手一点,自言自语道,“就这里吧,唔,虽说朔方之南无关可守、无险可立。不过这个地方……倒也还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