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想这么个人?
临死了还要糟心一回,真是令人头疼。
其实,说起来,罗敬也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是因为小四的死迁怒于自己罢了,可惜燕玑彼时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退让的,却只有这一点——不爱就是不爱,是非曲直,黑白分明,哪怕小四再死一千遍一万遍,他也绝不会改口的。
咬定青山不放松,难怪燕城的公子哥儿们都传说燕家的燕大少是个王八精转世的!
“燕——十——三!你再不回神!徐教头就要骂人了!”
哦。
燕玑在心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他从前的武课教头徐若苦这个人什么都好,心眼也好,可惜啰啰嗦嗦婆婆妈妈的性子,最后却为了保他们几个人里的老三叶谋人的命,而活生生地被晒死在了红花岩上。
临死还想到徐教头,也不知道他在九泉之下见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毕竟……自己仗着燕城小十三爷的名头给他送那断头饭的时候,可是夸下了海口,说自己一定会比他这个大傻子活得更久的。
没想到自己却死得比他的年纪还要轻一些,当真是好人不长命么?
“燕玑!”
这一声巨响在耳畔炸开,像是徐教头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寻常不会这样讲话,总是温吞吞的好性子,只有在怒到了极点方才会如此说话。
徐教头的怒发冲冠不仅仅表现在说话的方式之上,他还表现在行动上。
比如说——当众解了皮带扣,“哗啦”一声清脆地抖落开,朝天甩上两下。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徐教头气极的时候下手可没有轻重,他是真的会把学生当自己儿子打的!
“不好……燕玑你快跑!”
罗敬惊恐万状地一张脸出现在了燕玑的面前,他想要推醒睁着眼睛走神的燕玑,可是燕玑就仿佛入定了一般完全不理会他。
“你站岗的时候睁着眼睛睡觉也就算了!徐教头要打人了你还不跑?!会出人命的!”
燕玑这时候定了定神,抬起手正准备揉揉干涩的眼睛,结果随便披在肩膀上犯了学规第三条“不得衣冠不整”的校服外套就滑落了下来,“啪嗒”一声,扬起一小片迷茫的尘埃。
“气煞老夫!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燕十三!”
罗敬被这句话吓得脸色惨白,当即一个激灵往旁边退缩了一步,后背撞在了足有两三米有余的厚重围墙上。
徐教头要发飙了。
哄不好的那种。
燕玑懵在原地,盯着瑟瑟发抖的罗敬瞧了一眼,又盯着怒发冲冠的徐教头望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讲道理,照他年轻时在学堂里的油滑性子,他可从来都没有将徐教头真的惹怒过。
哪怕是他跟罗敬决裂以后,异于常人的性取向被公之于众,这个见多识广的和蔼老教头也没有对他发过脾气。甚至于在他被校长约谈劝退,遭众人白眼唾弃,被强行扭送往帝国看病时,徐教头也没有对他离经叛道的行径加以任何一词的批判。他甚至还给燕玑送了一张亲笔写下的勉励字条,亲自送他离校。
【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
“啪!”
皮带扣坚硬的散发着冷冷的寒芒的棱角终于落了下来,燕玑想都没有想,身体比思维还要快一步地抬起头盯住徐教头的手,侧身极为巧妙地避开了皮带下落的方向,紧接着就是一个肘击顺便托住了对方的手臂,从徐教头的手里抽出了皮带。
夺“刀”完毕。
教科书式的夺“刀”完毕。
瑟瑟发抖的罗敬:“……”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燕十三吗?
燕十三这是胆子肥了还是脑子不好使了?
他居然敢抢徐教头的皮带?
还是盛怒之下的徐教头!
徐若苦教头显然也没有想到向来偷奸耍滑的燕玑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早就从燕玑这个年轻人在平常透露出来的蛛丝马迹里可以看出他的武术根底不同寻常,显然小时候是练过的,大约还是师从名家。但是,他没有想到,燕玑居然还藏了这么一手的拙——这是帝国月亮湾教的基础战斗招式?
这小子从哪里学的?
他愣了一下,站在原地打量了年轻气盛一身校服的燕玑老半天,愣是没瞧出来这个油嘴滑舌的小痞子怎么会有那种精准格斗的本能。
燕玑其实比徐教头还要茫然。
他用了好一会儿,才压制住内心临近崩溃的万千思绪,朝着一旁同样茫然的罗敬轻声问了一句:“现在是哪一年?什么时候?”
罗敬也不瑟瑟发抖了,只是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看着燕玑,就好像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
“护国十八年。”
率先冷静下来的徐教头抢在罗敬之前回答了燕玑的问题,他看着他问到:“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话音未落,徐教头还十分有暗示性地瞟了一眼燕玑手上抓着的那根皮带。
燕玑整个人都卡顿了一下。
解释什么?
他,回到了十几年前?!
“你最好准备个合适的解释。”徐教头定住心神盯着燕玑,未加一词。
燕玑:“……”
现在看来,他怕是踩了和蔼可亲徐教头唯一的逆鳞——站岗值班不能偷懒——而且似乎还是因为在他的武课上因为站着睡觉被罚来站岗的。
罪加一等。
“想好了吗?”徐教头和蔼可亲地笑了起来。
燕玑:“想、想好……了?”
徐教头不动声色地颔首道:“既然想好了,那就解释吧。”
罗敬:“……”
十三这个表情,他怎么可能想好了。
校门口的参天合欢开得正盛,细密的猩红花丝卷卷舒舒,吐露出冷艳芬芳的香气。婆娑的叶影下是星星点点的光斑,燕玑还残留着几分少年意气的面容之上,慌乱与茫然在一点一点地被收敛,取而代之地是绝世利刃出鞘的无限光华。
没有人知道,燕玑究竟在酝酿些什么。
但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燕玑一旦出手,必然就是一番“血雨腥风”!
“教头。”
徐教头斜斜地抬起他的眼皮子,要塌不塌地盯着准备开口的燕玑。
“现在是护国十八年的夏天么?”
“是我让你回答问题,还是你让我回答问题,啊?燕玑,你的皮又厚了?”
燕玑摇了摇头。
“徐教头,我刚刚在想,十八年过去了,从护国大潮里出生的少年们也应该登上历史的舞台了。”
这一句话平平常常,燕玑更念得无波无澜。然而,徐若苦教头听到耳朵里,却觉得这简直是再深刻不过了。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徐教头意味深长地瞟了燕玑一眼,只见他在接触到教头的目光的那个瞬间,霎时便条件反射般地抬头挺胸收腹,站成了极其标准的站姿。
罗敬站在燕玑的身旁,也有幸分到了徐教头的一丝如炬目光。可是,他的目光落在燕玑的身上就是欣慰的、欣赏的,稍稍一偏转,换到了罗敬的身上却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这也忒区别对待了一些吧?!
罗敬的心塞了片刻,滋味万千,真要形容起来,那恐怕就只有“说好了做彼此的学渣,你却背着我成了学神”才能够将这种微妙的心情刻画一二。
两个人就这样门神般得目送着心满意足被安抚了暴脾气的徐教头一边给自己穿回皮带扣一边远去,接着互相望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里都看见了“心有余悸”四个字。
“呃……”燕玑见校门口大开着,时不时走进一两个稚气未脱背着铺盖的少年人,心里有了一点儿底。
“今天是八月二十七吗?”
他问得随意,罗敬并未察觉出什么问题,也就自然地回答到:“是啊,你这记性……”
罗敬后面啰啰嗦嗦地说了些什么燕玑已经全然地听不见了。
护国十八年八月二十七。
学堂一七届新生的开学典礼。
不远处的拐角,一名瘦弱的少年背着打满了补丁的铺盖硬生生地闯进燕玑的视野。他的眼睛很黑,哪怕是最深邃的渊薮也不能比拟三分。
人世间所有的邂逅,都是久别重逢。
第一章 近乡情更怯(下)
燕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少年时离家出走想过是否要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宏伟的、辉煌的……他都想过;他心灰意冷自困南城时也想过家人安否、南城的百姓安否……哪怕是挥青萍之师迎万万之敌,以区区之螳臂立南城阳山无冕之天险,他也已经想到了一切,穷极己智,将战役伤害最小化,将战略意义最大化——一役千古,虽死犹胜。
可是,神机妙算如燕十三,他独独没有想过自己身后,卿尚德要怎么办?
诚然,他已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予了卿尚德。
也曾寄书千里托付百家,把对方以自己“晚辈”的身份介绍给了自己所有的故交,为他铺平道路,能够顺利地拥有统帅三军的力量。
燕玑甚至还给他准备了无数的锦囊,交由老李藏在了很多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陪伴”着卿尚德,与他“一同”渡过难关的使命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