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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拉斯堡的乌鸦 完结+番外 (Valerian)


  “我这份工作,”普利斯科特拍掉手上的碎屑,“让我见识了很多可怜的灵魂,我老婆说这糟糕透顶,我跟她说,‘莉莉安,亲爱的,这些人在打一场看不见的仗,这可是需要勇气和一定程度的愚蠢的。看久了你就会发现他们都有些共同的特征,我给你分类好了,第一种’”他竖起食指,“‘狂热者,继承父辈衣钵的麦卡锡主义者,像苍蝇一样被战争吸引,等不及要亲手干掉几个苏联佬;第二种,忧郁的爱国者。第三种是投机客,为想象中的牙医保险和退休金而来。第四种,理想主义者,每一个都假装自己早就把心换成了石头,要是你足够小心地接近他们,肯定会发现他们还有颗货真价实的心,敏感得像猫咪’。我问我老婆对这个分类法有什么见解,她说,‘米切尔,你怎么不去写诗呢?’”
  他停下来,等海因斯问问题,但后者没有让他如愿。普利斯科特清了清嗓子。
  “‘椋鸟’告诉你那天晚上在华沙大使馆门前开枪的是谁了吗?”
  椋鸟是东欧联络站的负责人,“不。”海因斯回答。
  普利斯科特观察着他,“一位本杰明·里克特先生,你们见过,不是吗?”
  “在伯尔尼,就一次。”
  普利斯科特揉皱餐巾,放到盘子旁边,侍应以为这是让他过来收拾的信号,但“鞭子”扬手让他走开。“在我下决定之前——”
  “无意冒犯,先生,我并不关心你的决定,”海因斯站起来,蛤蟆和睡鼠跟着跳起,像两个被狠拽了一把的牵线木偶,“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去看审讯记录,我敢肯定它已经足够详细。”
  也许他的档案会被写上“暴躁、粗鲁而且不合作”,但海因斯离开餐厅的时候只觉得宽慰,仿佛有什么事悬而未决很久,此刻终于有了着落。“看见球滚到哪里去了”,用罗杰的话来说就是这样。大概是出于礼貌,蛤蟆和睡鼠始终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出于同样的礼貌,海因斯假装没有留意到他们。
  ——
  就流放地点而言,伊斯坦布尔绝不是最糟糕的。使馆和与之有牵连的几个可疑的“办事处”暮气沉沉,仿佛这里的人和事都卡在永久的暂存状态里,等待着某个遥不可及的幸运日,被释放出来,领到水草更丰美的牧场去。
  一个美国商团在他到任之后第二周到达伊斯坦布尔,这群贩卖轴承的加州人在喝醉酒之后给领事馆打了电话,口齿不清地询问应该去哪里找“夜间娱乐”,海因斯捂住话筒,把问题向值班秘书重复了一遍,然后听到了塔米娅的名字。“最好跟着他们去,盯紧一些,”秘书并没有从报纸上抬起头来,“我是绝对不乐意因为这些蠢货和别的蠢货打架,就半夜到警察局去的。”
  是她先接近海因斯的,一只苍白的麻雀,裹在印着棕红色涡旋纹样的长袍里。“和他们是一伙的吗?”她问,指了指喧闹不堪的人群。烟在他眼前蒙了一层绉纱,一盏接触不良的灯一直眨动,像只患病的眼睛。
  “是的,”他想了想,“不是。”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思考什么时候才能走。”
  “我的意思是,你在伊斯坦布尔干什么?”
  “答案是一样的。”
  她同情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问他想不想再要一杯酒,海因斯同意了。三个小时后,等他穿过凌晨的街道回到住处时,才意识到那位裹着彩色棉布的当地掮客应该早就知道了他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狗等在门边,尾巴兴奋地抽打着地板。我们叫她阿尼卡,把她烧了,因为挖不开冻土。酒精把他困在一种疲劳然而清醒的状态里,非但没有帮他入睡,反而带起许多沉渣。深夜的日内瓦机场,候机室大门紧锁,乌灯黑火。停机坪周围荒芜的草地结了冰,原本漆黑一片,午夜过后云层散去,月光把它映成通透的银白色。他们一个在等华盛顿来的审查官,一个在等莫斯科来的贸易代表,像两个机械钟零件一样沿着跑道来回走动,免得冻僵。海因斯忘了安东说了些什么,大概是一个关于情报官员和鼻涕虫的笑话,他们都笑了起来,百分之二十是因为鼻涕虫,百分之八十是因为这个笑话多么无聊。一个光点出现在山脉上方,海因斯碰了碰安东的手臂,来打个赌,大个子,你觉得那是一架麦道,还是图-114?
  那是架安-24,他们都输给对方五马克,并且发誓永远不再假装自己是民用航空器专家。
  他思忖着自己处于普利斯科特的哪个分类条目下。调度员把他踢出了中情局雇员名单,康纳·海因斯现在是个初级领馆雇员,有一份三年期合同和干净的档案,一头被漂白的黑羊。他闭上眼睛,巴特戈德堡的暴雨击打着倾斜的窗户,从花园里拿上来接雨水的镀锌铁桶已经满溢出来了。他只去过安东的阁楼一次,天快亮的时候才冒雨离开,淋得透湿,在打字员惊异的目光下走进办公室。
  他终于睡着了,狗守在沙发旁边,右眼上方的一撮浅色毛发就像小小的火焰。
  两天之后,一张手写的卡片出现在蓝色信箱里,邀请他再次拜访烟馆。塔米娅崇拜互惠互利原则,海因斯并不反对,他或许有也或许没有参与了几次走私活动,而对方或许有也或许没有替他取得“登山工具”:伪造的护照,非法枪支,。
  “还有一艘船,”他告诉莱昂,推开窗户,示意他爬出去,“注册在塞浦路斯,船主是希腊人,告诉他你认识麦卡伦先生,而且需要一个下层舱位。它会先停靠佩特雷港,然后再从那里去热那亚。把钥匙带上,在你手上比在我手上安全得多。”
  莱昂抱紧了水管,枪柄顶着他的腰侧,“你呢?”
  有人在砰砰地踢门,“我会追上来的。”海因斯说,关上了窗。
  

  ☆、Epi.11

  11.
  “老艾哈迈迪糟糕透顶的旅馆”正式的名称是河景旅馆,虽然周围既没有河,更没有值得一谈的景致。大门原本该在的地方只剩下两道蚀进墙壁的钉痕,走廊是个漆黑的洞穴,散发着垃圾腐坏的酸臭味。一个男孩蹲在唯一亮着灯的房间前,套着脏兮兮的罩衫,像只瘦弱的老鼠。安东踩上了碎玻璃,咔嚓一响,陷在一堆坐垫里的胖门房并没有抬起头,“二十里拉一晚,先付钱再拿钥匙。”
  “我在找人。”
  门房的目光短暂地从色情杂志上挪开,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找不到任何表明他是警察的蛛丝马迹,“滚。”
  “我在找的住客很可能称呼自己‘麦卡伦’或者‘亚历克斯’,应该还带着一个年轻人,二十五六岁,有印象吗?”
  “没见过这样的人。”
  门口又传来碎玻璃的响动,穿着罩衫的男孩跑上楼去,把木楼梯踩得咚咚作响。安东关上门,走近了沙发。察觉到什么不对,门房像头肥胖的海象一样在坐垫里扭动,试图站起来。安东对着他的脸来了一拳,他摔下沙发,撞翻了茶几,滚到污渍斑斑的地毯上。
  “现在有印象了吗?”
  带血的唾沫流到胖门房的下巴上,是的,他记起来了,确实有那么一位先生,付了三倍价钱,叮嘱他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一个字。河景旅馆接待过不少这种鬼祟的客人,因此麦卡伦先生并没有特别引起门房的注意。是的,一起来的还有麦卡伦先生的侄子,他们在三楼,不,先生,我们这里没有房号,三楼走廊,从左边数起第五个房间。
  穿罩衫的男孩不见踪影,也许这里有别的出口。楼梯和走廊散发出强烈的霉味,不管他多么小心,受潮的木板还是在鞋底嘎吱作响。争吵声穿透墙壁,一个孩子在某处高声哭嚎。安东攥紧了枪柄,手心湿漉漉的,仿佛这是他第一次出外勤。那时候他二十二岁,刚刚离开列宁格勒到莫斯科来。任务本身相当直观,到这个地址去,爬一道围栏,撬开这个和那个档案柜,把这些和那些文件拍下来。他拿相机的手很稳,冷汗却浸湿了后背。
  门卡住了,安东不得不踢了两次,举起那把托卡列夫33。然而他要找的人手上并没有武器,枪放在写字台上,太远了,海因斯也没有靠近它的意思。浴室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海因斯向他走近一步,停住了,离枪口不到半米,“塔米娅把我卖给你了,是吗?”
  安东假装没有听到,“钥匙在哪里?”
  “我不知道。”
  “那个发报员?”
  “你可以继续问五个小时,我还是不知道。”
  “我没有时间玩游戏。”
  “没人说过这是个游戏。”
  “告诉我那个男孩在哪里,我并不想——”
  “不想对我开枪?”海因斯看着他,“帮我个忙,这次瞄准一些。”
  他仍然没有放下枪,这个姿态此刻显得异常愚蠢,一个空洞的威胁。
  “‘索科洛夫有一种拳击选手的沉默,易怒,但并不鲁莽行事’,”海因斯说,“这是我交给波恩小乐团的第一份报告,关于你。他们很喜欢,说读起来就像报纸每周末刊登的连载犯罪小说。罗杰更关心你有没有被策反的可能,我告诉他,算了,我还不如去劝说花园里的栗树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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