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敛风的眼睛全无光彩,深黑瞳仁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开口全是气音,一缕一缕漂浮着,稀薄得不像一个活人的声音,像个濒死之人。
“兰、兰兰,别走、别走……”
真正的濒死之人只是笑着看他,实在看不够,如何看得够,但他没有时间了。唇瓣开合,最后一丝气息,竭力化成了一句诺言,而后昔日灵动褐瞳闭合,泪珠自眼角滚落。乱红任旧纷飞。
深渊之侧,数十白衣长老弟子,皆无丁点声息。原珂越走越近,越近越不安。领他前来的白木已没入人群。他听见有人在哭,哭得极其悲惨,心肺都要撕裂泣血,几乎是野兽咆哮。他慢慢地走上前去,看见白木扶着半脚跪在地上的金昭玉,看见魏怡宣捂着胸口,看见顾朝宣掷剑长叹。
然后他看见人群正中,泽兰心口剑柄直立,倒在萧敛风的怀里,身下一片血泊。
月夜柔光,原珂竟有些睁不开眼。
“兰兰,起来,别走……”
是乖了,是听他的话了,不跑了,不闹了。
不过也不会睁眼了,不会笑了,不会喊阿风了。
“看看我、看看我……醒醒,求你了……”
原珂爬上前去,抖着手打开药箱,止血、止血,蓟草、不、应该是金创药……剑、剑要先拔出来……却无鲜血喷涌,原珂彼时未能留意,覆上药粉又去翻找纱布。
怀中人的体温渐渐凉下,本就畏寒,目下又陷入了死亡的冰凉,孤单单地在彼岸徘徊。他走了,萧敛风知道,六川魔剑穿心而过,原珂再是忙乱,也救他不回。走了,离他而去了。萧敛风拂落他发间的落叶,朝乌黑的六川伸出了手。
“萧遥!”顾朝宣冲上前制止,“他为救你而死,你怎能辜负他!”
“我一生压抑,为朝廷、为江湖,可我毫无怨恨。”
顾朝宣一愣。
萧敛风语气平静,毫无起伏,他毕生情感都只予泽兰一人,如今他走了,又有何值得留恋、为之悲喜。“我有何可怨?这一生受的苦,都是为能与他相见,是他成全了我。”
原来这并非牺牲,而是成全。一往而情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死可以生……
原珂倏然一惊,探上泽兰颈间脉搏。
“来生我还愿意受苦,只要能再见他一面。”
萧敛风拾起六川,顾朝宣不再阻拦,却听原珂颤声问:“他……他死前可曾说过什么?”
萧敛风握上剑柄的手一停。他说了什么?半刻以前,苍白唇角仍含着素来明艳的笑意,发凉的指尖在他眉眼流连,泽兰用最后一丝气息,说:“永不离开。”
化云巅离天近,很亮,尤其春夏之交白昼渐长,正午时阳光落照下来,充盈整个峡谷,还有鱼香。金昭玉又是半死不活地进了谷,近了木屋闻着香味,当即浑身得劲,离弦之箭般咻地冲到了门口,“萧师叔!”
他又老了很多,明明是才三十出头的人,发间已掺进不少白丝。金昭玉倒是越长越精神,十九岁,最好的年纪,眉飞色舞间都是少年气,“煮什么呢!”
“鱼,给他的。”
他侧眸看向床榻上安睡的泽兰,心中一紧,已经六年了,他还是……
“他最喜欢我,一定肯分给我吃的。”金昭玉摆出副笑嘻嘻的模样,“你不知道,我这一路来可真是历经千难万险,迷了路,干粮又吃完了,好在今个太阳一起,让我找到这来了!哎哟喂!差点没叫小爷我饿死!”
萧敛风取过石碗给他舀了勺汤,一边叮嘱他小心烫,一边问:“小白不同你一道来吗?”
两年前白木突然出现在门口,背上是已冷僵过去的金昭玉。救他,他哭着说。萧敛风将人浸入热泉,他终于徐徐转醒。
“别跟我提那挨千刀的!”金昭玉怒而拍桌。他武功又长进不少,一手运力,一手稳如泰山岿然不动,汤面平静如镜,未有一丝波澜。
萧敛风问何事,他咬牙切齿,“丫的!跑了!”
“跑了?”
“除名了!离开潜渊了!消失了!”金昭玉灌下一口汤,“白眼狼!我潜渊养他这么多年!掌门大人看重他更甚过我!他竟然就这样跑了!要让我逮着他,我定——”
我定什么,一时说不上来,滞了一滞,狠狠骂道:“揍他!”
萧敛风挑着火,不欲把鱼煮得太烂,想起那冷情孤僻的少年,守在热泉边一夜未曾合眼。
“不说那玩意了!”金昭玉咚咚咚把鱼汤喝完,恢复了气力,一抹嘴,开始从包囊里往外掏东西,“上次出了意外,空手而来,这次我护得可严实了,来来来,萧师叔,这都是给你们的!”
书、笛子、笔墨纸砚、发带……他大概只记着萧敛风的文雅,千辛万苦跋山涉水而来,什么实用的东西都没带。好在萧敛风也不太需要,化云巅并不缺什么,六年来他就地取材,这屋子不也越住越舒服。他笑着看向泽兰,只要他在就好。
第一百一十章
金昭玉看着他的笑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六年前那一剑穿心过于震撼,时值今日依然历历在目。原大夫说泽兰只是自断神识了,他以身做毒炉,为捱万毒于体内攻伐之极刑,练出了这门招数,能自止血流,不进食水,陷入昏死。
化云巅是天境,处处都是灵气,萧敛风带着泽兰离开潜渊在此栖身,冀盼天时地利能让他断去的神识重新续上。他心上的伤已然渐好,只是还未有半分苏醒迹象。
金昭玉欲言又止,他、他了两声,萧敛风接道:“他会醒过来的。”
“六年了……”
“我能等。”永不离开,他发过誓的。
金昭玉叹了口气,托着腮帮子盯着泽兰发呆。
他的容颜停留在了六年前的那场月夜花雨,躺了六年皮肤依然紧致,眉樑、鼻骨、唇瓣,一线高低起伏。面色冰寒带些许透明,偶能看见其下青丝迤逦,像是被化云巅的积雪封冻,凝滞不觉流淌。
金昭玉不惯此处冰冷,夜时宿在厨房。他是无心偷听,可他自幼习武,听觉自然格外灵敏,又躺在地上,屋子那头一声声温言细语,在柴火噼啪间全钻进他的耳里。
“兰兰,鱼都给粹粹吃得只剩骨头了,心不心疼啊?”
“没事,等我把油沥好,下次伴着花籽煎。”
“他给你带了话本,不是最爱看这些了吗?以后读给你听。”
金昭玉鼻子一酸,翻了个身捂实了耳朵,不忍再听。
潜渊公告江湖,萧敛风魔意日炽,摔落潜龙深渊,伽泽祈兰不知所向。天下人都道萧敛风手上沾了人命,落得这结局实是应当。并非如此。金昭玉如今长大,人情世故见得愈来愈多,便就明白这世间远有比死更痛苦的事——深爱而不可得。
泽兰说,我与他同为一人,自是要一同受罚,他的血债,由我来偿。
他一剑穿心,再要他受这无尽等待。等一切两清,他便会醒来,可他到底几时才会醒来。
原大夫在离渊济世之前和他说,粹粹,情这东西,很好,但碰了也得遭罪。他便说,那我不碰了。原大夫只是微笑,抚过他的褐发,道:“但就为了那份好,人是心甘情愿去遭罪的。”
他起身时看见萧敛风在为泽兰梳发,木齿磕磕绊绊地自卷发绕过,他小心翼翼地分着他发尾的结。而未醒人倚在他的颈窝处,双眸依然紧闭。
金昭玉呆呆地立着,然后他看见萧敛风捋过己身一缕墨发,并入泽兰发间,一道长梳直下。
他真的要掉眼泪了,走近跪到床边,声音已有哭腔,“泽兰,醒醒好不好?”
他这般痴心苦守,求你了,给他一点回应,哪怕只是一声呼吸。
可他依然毫无反应。萧敛风看着两人相缠的发,唤了声粹粹,“我送你离谷吧,路程艰险,趁着天光多走些路。”
此处也有野兽,萧敛风离开时一再确认木门栓好。金昭玉来时带了许多东西,现下除却干粮,只有一柄天璇,走起远路甚为轻便。
他如今是个八尺男儿,幼时的剑早不够重了。背上这柄是重铸以后的天璇,两尺利剑出鞘,他边走边挥了几道剑招,“萧师叔,你来掂量掂量,我这把剑怎么样?十九岁成人,奶奶特地请银光山客给我铸的!”
“我不碰剑了。”
金昭玉一愣,“你自入魔复归清醒,六川剑法……不是已经练成了吗?”
萧敛风眸色深邃,看着金昭玉,道:“都已过去了。”
金昭玉忽然记起多年以前那间潜渊石室,萧师叔说他不会成为掌门,自己反问潜渊还有谁更合适,他也是这般看着自己。两人默声又走了一段路,金昭玉忽而抱拳行礼,“师叔,我明白了。”
他的确长大了。
那么他应当告诉他,“粹粹,小白是待你好的。”
“待我好?!”前一秒那稳重的少年,立刻又变回了昔日毛躁的小孩,心情全写在脸上了,“那他还突然消失!一个字都不留!”
萧敛风道:“你既明白各人皆有各人的责任,也当明白他的苦衷。”
“当然!他心心念念,不就是他的拜剑山庄!”金昭玉冷笑一声,神情竟与白木有几分相似,“我潜渊供他衣食授他武学,他半点恩情不念。一朝成人,削走了板册上的名字,拍拍屁股就走!萧师叔,你清楚我的脾气,我要是不揍他一顿,我一辈子咽不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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