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他不曾走火入魔。
六川老人之死,不干江湖正派半点事,全是因他疯癫至极,自己摔落悬崖。自那与汪名灯的最后一战,已过了半年,萧敛风的定局也快到了。
无人知道六川老人的魔念,自是不知他为何坠崖。而萧敛风的魔念,泽兰再清楚不过,最后一刻他到底会做出何等疯狂的事,泽兰想不到,也不敢去想。
对于将做的事,他实则没有成功把握,但他不能坐以待毙。
左边还是右边?没有时间了,不能选错。“阿风,”他尽量让语气轻松,“你觉得哪条路顺眼?”
他一声不吭。泽兰心道罢了,男左女右,就走左边吧。才踏进一步路,就被萧敛风拉了回来,“里面危险!不准去!”
他一瞬不知是喜是悲,萧敛风神智殆尽,这一句安危的警示,是他出于本能的顾念,自己是千真万确地被揉进他的心骨里了。泽兰忽觉这山穴里的空气比纸还薄,于是他走得很快,只想快些走出去,摆脱胸口那阵真切的钝痛。
第一百零八章
飞鹤山与潜龙渊相隔并不远,只是这密道千回百转,泽兰与萧敛风走了约有一个时辰,才算走至终点。他终于有了点印象,眼前这扇所谓木门,是掌门摘星楼书房木柜。潜渊弟子勤学,夜时还有夜课,顾朝宣未必在楼内。实则泽兰并不在意他身处何方,只要还在潜渊就行。他的计划险绝,任何一环都无法敲定,早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顾朝宣不在,在的却是金昭玉。
泽兰心一沉,旋即又意识到这并非坏事。萧敛风目下濒临失智,对外界全无反应,只有当危险朝泽兰逼近,他才会清醒过来,而顾朝宣提防泽兰,或多或少已算个危险,但金昭玉不算。
他却感到危险逼近,一对飞金似的眸子瞪得很大,手指微抖,信纸轻飘飘地落了地,发出细微的声响,因着此刻太静,清晰得有几分突兀。金昭玉张了张嘴,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元音。谁都不曾见过他这般惊恐的模样,他自己也未尝如此惊慌。
可知谣言中的萧敛风,是尊何等骇人恐怖的嗜血杀神。泽兰喉头干涩,“别怕,有我在,他不会伤你的。”
昔日的萧敛风何等人物,内里是流氓了点,可那只是对泽兰一人。名门之后,世家公子,文能附众,武能威敌。金昭玉谁的话都不听,只听他的吩咐。有他在便什么都不用怕,可如今他却成了最让人害怕的存在。
“你、你们……”金昭玉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来,“为什么回来?大家都要杀——”
泽兰手掌一紧,萧敛风有反应了,他赶忙嘘声制止金昭玉,比着口型,要他通知掌门大人。他一愣,越来越不能理解泽兰的决定。萧敛风如今是众矢之的,潜渊声名岌岌可危,他不死便不足以服众,掌门大人便是赔上一条命,也得将他除去。
泽兰只是叫他快去,“叫他来潜龙渊。”
金昭玉后退几步,一运功飞出了窗。
泽兰流盼四顾,摘星楼为掌门居所,布局与当初他住的望星楼差不离,轩窗之下一张书台,三足香几上铜色熏炉塔香正燃。当初……天庆十里桑梅酿,酒香着暖炉,窗外繁星伴着清风,谈笑与嬉闹,可望不可即。
不可即,便不去想了,终章将临,他牵着他走下楼梯,走一步停一步。
书柜还未关合,烛光晃动,墙上映出一道高大人影。
完哈约走近梯边,木板早已将泽兰遮去,但他的和柔声色毫无阻挡地传了上来,“阿风,扶着我,小心脚。”
这一路紧跟,类似的叮咛他听过许多次,整颗心都是伤疤了,却总是能被泽兰找到完好之处再划一刀。这两人确是真心相悅,他又何以抛却颜面,受虐似地黏上去,只是他放不了手。泽兰对萧敛风越好,他就越放不了手,奢想着有朝一日,哪怕只有一日,他身边的人,能够是自己。他的确只为自己,并不懂泽兰,但他很快就会懂了。
金昭玉跌跌撞撞地冲进问武堂时,正轮到白木与长老过招。顾朝宣知道这少年资材非凡,特意前来观武。只来得及看他拆了一招鹤唳九天,金昭玉就一道喊着大人,一道横冲直撞地跃上问武台。白木呼吸一滞,立刻转腕将剑收回。
“大事不好了!”金昭玉站都站不稳,干脆跪下去,“萧师叔回来了!”
一室惊愕哗然,顾朝宣问:“在哪?”
“潜龙渊!”
“好,魏礼师,你回长老院通知其余众人。舒瑛,你携明光宿子弟,前去守沉溪、飞鹤两宿新人。长源长泉,你等率一众菁英封死潜渊各个出口,尤其是跃龙门。在座诸位,随本座前去潜龙渊!”
众皆抱剑点头,金昭玉亦要跟上人群,被白木拽了回来,“受过一剑,还不知痛吗?”
金昭玉怒目而视,潜渊存亡在此一线,他怎能不前去助力,眼看众位奔往后渊,焦急地要扯回手腕。白木不理他一声声放手,只是铐得死紧,“这里谁都不是萧敛风的对手,他们都是上赶着送死。”
“那也是打过了才死!姓白的,我金昭玉可不像你这般窝囊!”
“随你怎么说。”他还是一贯的乖僻,语气冷得令金昭玉憎恶非常,气急了不禁拔剑挥打。白木一个后仰避过,金昭玉看准时机,在半空将剑一抛,反手握住,剑柄狠狠敲上白木腕口穴位,猛地挣出手来,消失在夜色之中。
白木蹙眉,既然拦他不住,只能转向奔往药园。
深渊寒气袭人,便有明火绕开也不解寒。月光皎洁,银辉光亮,泽兰此生没见过这么圆的一轮月,拇指安抚地摩挲着萧敛风的手背,“没事的阿风,你看,多漂亮。”
顾朝宣上前一步,实在看不穿泽兰打算,“殿下……”
“我与他同为一人,自是要一同受罚。”
顾朝宣轻声叹气,“这是何苦。”
“不苦,他的血债,由我来偿。掌门大人,出剑吧。”
萧敛风比顾朝宣更早一步,六川径直飞出,他跃身自半空握住,与顾朝宣的剑刃磨过。泽兰闭上双眸。决心既定,不得犹豫。他点足追上前去。
敢问公子名讳?
遇见泽君,是我的福气。
尊你敬你,所以称君,不喜欢吗?公主?
兰兰。
往事,每一桩往事,从见面到此时此刻,每个细节,天色景光,神情、衣衫,每次的对视,每次的心有灵犀,每次呼唤。
顾朝宣能抗一会儿,足够了,泽兰只要萧敛风出剑。六川不会被血气所伤,可它既已入魔,就必定有缺陷,他要豪赌一把,仰首避过横扫而来的剑光。萧敛风足踝一转,强行收回终招人剑合一,厉声道:“兰兰!走开!”
顾朝宣寻到机会,剑招半空改道。不能向着萧敛风,要向着他唯一的弱点。长老皆心领神会,隔空送出道道内力,灌注剑势之中。萧敛风怒喝一声,揽住泽兰转身躲避。他快若疾风,本是避得开的,可泽兰却突然朝他右侧一撞。
一撞、一滞,剑势过于猛烈,如巨浪掀来,泽兰与六川皆摔落在地。萧敛风堪堪稳住身形,刚要上前扶人,泽兰却翻了个身,一把抢住了六川。
星河流淌,月辉与火光交织。剑势荡开,渊旁百花千叶,舞动纷飞。
萧敛风看见他回过身来,笑容明亮,天地失色,而后他将剑尖对准心口,两尺长剑,自中一穿而过。
第一百零九章
常言道化云全境终年为冰雪覆盖,是因未曾有人敢以身试险深入绝境,自是不知白雪皑皑之中,实有一口热泉,附近地脉温热,不止雪消冰融,还长出了各种植物。泉水分流成小溪,汩汩着流远了,水温渐渐凉下,生出了鱼,被削尖的松枝叉起。
萧敛风削着鱼鳞。阳光隔着山阴,将平滑石面分割成光暗两块,他坐在暗里,手在光中。鱼鳞一闪一闪。
此处还是冷的,遥望四围白雪封顶,但并非冷得不能住人。只是泽兰怕冷,若非此处空气最好,他一定带他住到泉边去。萧敛风将鱼汤架上炉子,翻弄好覆着白灰的木炭,回到床边,包住泽兰发僵的五指,往其中呵了口热气,“起早了,正好捉到了鱼,你起来就能吃了。”
起早了,因为梦见了六年前的事。
也不是第一次梦见了,这次异常清晰。冷光寒气自泽兰心口穿过,慢慢地从背上刺出,银寒锐利的剑身遍开血花,被逐寸腐蚀得黑灰残破,而萧敛风逐瞬清醒。他似乎被按进了深水,如今浮将上来,目能视,耳能听,呼吸里是铺天盖地的兰花香。
泽兰赌赢了。
他看进萧敛风一对清明双眼,又意识到不是他赌赢了。能否以毒血将六川剑腐蚀,与萧敛风能否清醒没有半点关系。他醒了,是因为他将离开了,生死相隔。
一剑穿心,口中无数次的念叨,都是一道道谶语,将他推往命定的结局。
还有最后一件事,趁这血还未流尽。别贪恋他的怀抱,虽则他的确思念至极。他的阿风回来了,泽兰伸出手去,无比爱怜地抚过他的眉眼。血、血、一地的血,不过剧毒已全为六川吸食而去,他如今褪尽毒性,只是一个平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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