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栗眼看是逃不过,只好先回宿舍换身衣服。
观测站建在兰城近郊一座山上,叫小苏山,离市区还有点距离。这边平时只有维护人员和做观测的才来,每天只有上午和下午两趟班车往那边去。
谢栗来早了,靠在观测站门口的瓷砖墙上发呆。
远处山脚下横亘着城市的巨大身躯。
谈恪还坐在车里时,便看见谢栗懒洋洋地靠在观测站门口,像午后在树下打盹的猫。
直到车开到面前,这只小动物才迟钝地抬头。
白皙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微微泛红,眼神明亮清澈,期待什么似的朝这边看过来。
谈恪隔着贴了膜的车玻璃,与那双眼睛撞到一起。他心里一跳,忽然觉得今天阳光格外耀眼。
心理学上有个词叫“重复曝光效应”,指人会对频繁接触的东西产生好感。
谈恪怀疑这个词具有切实的科学实践基础。
汽车停下,坐在副驾的肖助理回头:“谈总…”
“你不用去了,留在车里。” 谈恪头也不抬,理理袖口,抬步下车。
作者有要说: 宋易:我也一天八百趟地往他跟前凑,咋不见他科学实践一下呢?
第8章 柯伊伯带 八
“我们一个观测日的日程,一般从下午就开始了。准备工作比较花时间,也很繁琐。”
谢栗的声音在空旷的观测塔楼里低低地回响。
今天为了方便赞助人参观,原有的观测日程都被取消了。站里没什么人,安静得很。
到底要怎么带着人参观,他其实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系里也没有具体的指示。他只好絮絮叨叨地,绕着赞助人掏钱买的望远镜打转。
毕竟就是专门来看这东西的。
他走近操作台,打开监控仪器:“首先要确定观测对象的坐标,然后检查设置,调整波长,寻找合适的观测覆盖段…”
操作台还上留着上一组学生的观测记录。谢栗看看最后一组观测坐标,随手输了进去。
谈恪今日仍是一身正装,站在谢栗身侧后方,一直没怎么说过话,沉默地听着。
倒是和昨天在车上难为嘲笑他的样子判若两人,谢栗一边调设备,一边在心里嘀咕。
这个人好像穿西装就做个人,不穿西装就不做人。
所以西装才是本体吧?谢栗默默吐槽。
“然后就是拍摄用于校准的测试文件。” 谢栗调好坐标,往旁边让了让,好方便旁边的人看见屏幕,又顺手指指旁边一张布满亮条的图片,说,“测试文件大概就是这样的,通常要做好多次,测试数据会传到底下机房,然后系统会根据测试数据给出校准后的参数,再反馈上来。”
他自觉讲的东西实在无聊,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讲下去。他抬眼去看身侧的人,想看谈恪的反应,却不料谈恪的目光正落在他的手上。
昨日的红疹愈演愈烈,不仅成片地肿起来,甚至开始渗出透明的液体。
谢栗尴尬,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慢慢收回手,背到身后。
于是谈恪的目光便跟着换个方向,直直落在谢栗脸上。
观测塔楼的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几台低压钠灯提供着有限的光明。
谈恪双手插在西装裤兜里,身形挺拔。深邃的眉眼看起来很严肃,又带着些许说不清楚的意味。
他垂眼看着谢栗,开口:“你昨天在酒店打翻的那盆花是对皮肤有刺激性。当时我要叫你去洗手,你不听完就走了。后来又叫大堂经理转告你去洗手,他也确认自己转告你了。”
他朝谢栗身后看一眼,那眼神明显是在说,洗个手很难吗?
谢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昨天的那场面,他既无准备,也无预料,全是宋易与这位白月光先生撞上来。
撞上倒也罢了,偏偏叫他听见宋易在胡说八道,硬把自己抱碗望锅的行为,说得倒好像是在做什么善事。
谢栗不可能忍,也忍不了这口气。
后面打翻东西也好,跑掉也好,统统都不是他的本意。难道还要他站在那里与人聊天吗?
至于大堂经理的转告,当时沈之川就在停车场等着他,他怎么能再去厕所转一圈。
洗个手是不难,可是也没人告诉他不洗会怎么样啊。
谢栗满心都觉得委屈,但是这委屈只有他自己知道,和谁都没办法讲得很清楚。
沈之川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所有的人都是好心,不好的唯独只有他自己。
可是 --
他很生气地想,可是就算这样,疼都疼在了他身上,他都从来没有怪谁,别人凭什么还要来责问他?
谢栗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他撇过头,用只有两人之间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自己会处理的,不劳操心。”
谈恪再一次觉得好笑。谢栗将脸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正在逐渐鼓起来的河豚。
这个小男生总是让他觉得想笑,而此刻这好笑里又多了一丝说不清楚的柔软东西。
柔软到令他的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说:“我小姑很关心你,下次你去见她,还这样严重,她一定要担心。”
谢栗不想这人突然提起方教授。他怔了怔:“方教授,真的是你的小姑?可是她姓方…”
他没说完,就觉得不妥,像在打听隐私。
谈恪不以为意,解释说:“因为她跟着祖母姓,我父亲跟着祖父姓。”
谢栗钝钝地哦了一声,没话可讲了。
气氛在沉默中变得尴尬起来。
谈恪微笑着,仍是用很温和的语气提议:“抱歉打断你,不过,现在继续参观吧?”
谢栗的那阵委屈被人一打岔没了,这会就只剩下了不自在。
他作势去看屏幕,趁机转身,生硬地转开话题:“哦,刚才讲到,讲到测试文件。一般测试完就准备开蓬了。”
他低头看了眼表:“现在这个时间就刚好。”
谈恪的目光始终落在谢栗身上,再没有挪开过。
谢栗躲避似的,从操作台前离开,径直走到圆形塔楼的另一边,伸手去扳足有半臂粗的顶篷开关电闸。
开关很沉,谢栗掂起脚尖,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随着一阵铰链同滑轨摩擦的隆隆声响,观测塔楼的圆顶裂出一道缝隙,铝合金的活动顶篷逐渐张开。
正值四月,下午五点过半,太阳将将要跌入地平线下。
温热的余晖在刹那间涌入。
昏暗的塔楼迎来日暮时分于人间徘徊的金色霞光,
还有喧嚣了一整个白日的热气,同淡郁的霞光,也一并涌入。
这是一天中,悬在亿万公立之外的炙焰巨兽给予地球最温柔的时刻。
天边掠起待归的鸟群,树叶泥土的气味四下飘散,热风从敞开的圆顶吹进,轻柔拂过。
万壑无声,斜阳将近。
眼前巨大的望远镜撑起银灰色的身躯,镜筒遥遥指向天幕,像雄心勃勃的展示,蓄势待发。
在天穹下,一切烦恼与伤心,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每次看开蓬,都有种激动的感觉。” 谈恪走到谢栗旁边,也望着蓬外的天空,“明明是一样的天空,但是从这里看出去,和站在外面看天,总是觉得很不一样。”
谢栗没想到他走过来,会讲出这样的话。他将这话放在心里想了一番,又觉得确实是这样的。
“因为是带着目的在凝望天空,” 谢栗认真地想了想,说,“每一次开篷,我们都期望着能从广袤无垠的黑暗宇宙里,发现我们想要的东西。”
谈恪侧头看他一眼,小男生望着天空,脸上有一种与他的年龄不大相称的虔诚神情。让他想起了曾经见过的那些在实验开始前做祷告的有神论研究员们。
他觉得心里似乎有个地方被轻轻弹拨了一下,令他不自主地回忆起陈年旧事。
于是他说:“以前在实验室里面对对撞机时,似乎也有过这种想法。只是我们的对象不是无限的宇宙,而是粒子。”
谢栗很有些惊讶,随即想到昨天院长介绍时说,这人与沈之川还是校友。他忽地有些好奇:“你从前是…”
谈恪微笑:“我从前是搞高能物理的。”
谢栗轻轻地噢了一声,接着心里又涌起了另一个疑问,那他怎么现在会变成一个商人?
但他没有问出来。
因为他发现谈恪正看着他。
目光相触间,谢栗觉得自己的脸猛地在发烫。
他逃似的从男人身边走开,走到操作台旁,嘴里胡乱地随口说:“小苏山的观测条件非常好,光害也不严重,感谢您的捐赠,和对科学发展做出的贡献。”
他一说完,自己都想找个缝钻进去,这都什么和什么。
谈恪和谢栗一前一后从观测站出来时,肖助理正焦急地等在车前,不住看表。
谈恪晚上六点半要和在凤凰城的投资团队开会。现在马上六点了,人还没出来。
肖助理原本的打算很好。谈恪的参观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完事,五点半往回走,正好避开下班高峰。
可哪能想到就看个望远镜,老板竟然在里面呆了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