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照山醒得更早,正拿着热毛巾给他擦洗身子。肖池甯睁开眼,看见他认真的神色,察觉到他小心得不能更小心的动作,一度以为自己尚置身于庄周梦境。
可手臂、肚子和胸口传来的痛是那么的真实。
肖照山旋即抬头看向他的脸,惊喜得眼睛发亮:“醒了?”
他情难自已地笑起来:“可算让我遇上了。”
肖池甯耷拉着眼皮,沉静地望着他。
他觉得自己和肖照山分离了足足一万年。
肖照山看他嘴皮子动了动,却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把毛巾搭在围栏上,俯下|身把耳朵贴到肖池甯唇边,耐心地等他的答案。
肖池甯数天没有进食,全靠输葡萄糖和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目前还很虚弱,说出的话就是一股微热的气流。
但肖照山这次听清楚了。
“你瘦了……”肖池甯说。
肖照山的心霎时化成了三月的草原,野蛮地生长着对他的疼惜和爱恋。
他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玉器一样摩挲着肖池甯的脸。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流泪,他忍不住吻肖池甯的嘴唇,吻他的眼睛和眉心。
“没事。”他用鼻尖蹭了蹭肖池甯的鼻尖,“我不是被你下了毒吗,正常的。”
肖池甯茫然地眨了眨眼,稍作反应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傻|逼。”
他这样骂肖照山,嘴角却不禁扬了起来。
第七十章 (正文完结)
公立医院床位紧张,肖照山等了半个月没等到空余的单人病房,便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肖池甯转到私人医院去。
他的右手基本不能动,尚且需要别人照顾,去照顾肖池甯着实费力,拧条湿毛巾都得用牙齿咬着毛巾的一边儿才能勉强完成。他想着私人医院环境和服务远好过公立,自己能轻松一些不说,肖池甯晚上也可以休息得更好。
董欣曾劝他聘个医院里的护工,可他见识过隔壁病床那位胃出血病人请的护工干活儿,并不比他细致,他放心不下,依然是自己来,偶尔请别人的陪床家属搭把手。
就这么在医院里住了十七天,肖照山已经完全适应了三人病房的生活:睡六十厘米宽的行军床,去开水房打水洗澡,早起等医生巡房,步行去附近商场买三餐,给肖池甯喂饭、按摩、涂药和读书,每晚等他睡沉了再睡。
肖池甯时常躺在床上看他进进出出地忙活,起初会觉得好玩儿,因为肖照山嫌医院烧的开水有味儿,买了一箱矿泉水囤在床底,每天早晨他跟一瓶矿泉水大眼瞪小眼,不好意思请别人帮忙拧瓶盖的样子真的有点可爱。
后来不好玩儿了。因为肖照山不仅学会了用牙齿旋开瓶盖,还学会了用一只手熟练地搭行军床、叠被子,用揉面团的方式单手搓毛巾,用肩膀撑着他的后背扶他起床上厕所。
肖照山学会了用四个指缝分别夹一支棉签,一次性给他身上过敏的地方全涂上药,免了来来回回转身去床头蘸药水的麻烦。他练会了怎么单手系鞋带,怎么开外卖的塑料盖,怎么用左手在医院要求的各种手续上签名,怎么拿书才可以只用拇指和食指就能准确地翻页。
肖池甯觉得心酸。
短短半个月,他让肖照山浑身上下沾满了与之不相匹配的烟火气,让他不得不花费巨大的精力去重新学习但凡是个健全的七岁小孩都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
没有比这更成功的报复了。肖照山每天一醒来,就会开始经受刑罚,无时无刻不被提醒着自己的无用。
也没有比这更失败的报复了,承受者最无谓,施加者更心痛。
“想吃桔子了。”肖池甯仰头望向正站在床头边上和一板胶囊较劲的肖照山,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吃桔子。”
他倒想看看肖照山要怎么用一只手剥桔子,怎么将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态度坚持到底。说不定等他睡了一觉起来,肖照山就如独自摸索如何单手系鞋带、单手翻书一般,再次“没什么大不了”地找到了用一只手剥桔子的技巧。
肖照山自然不知道肖池甯是在生气,他听到这样的暗示,脑海里想的不是去哪里买桔子,而是肖池甯已经很久没叫过他“爸爸”了。平日里他要么用眼神示弱,要么直接省略称呼,开门见山地提要求。总之,就是不叫“爸爸”。
祸福相依,平静偶尔也致命。他们这半个月来似乎相处得过分和睦了,和睦到他后来回味肖池甯清醒过来的那几分钟里他们的亲昵,都如镜中花水中月一场雾。
只有某一天晚上,肖池甯的手术伤口幸运地没有发痒作痛,难得早早入睡,却在半夜陷入梦魇,不断发出模糊且微弱的求救声时,他才依稀听到了一声“爸爸”。
他迅速从行军床上翻身起来,摸黑抓住了肖池甯的手,捧在脸侧心软地亲了又亲,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看了他一整夜。
天亮后,两人又恢复成了那对关系微妙的父子。肖照山假装无事发生过,特意等到他被护士带去门诊大楼做检查,才偷偷找到主治医生,询问肖池甯患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可能性。
之前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尚未意识到眼前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仍有掩饰恐惧与绝望的余力。肖池甯表现得太正常了,反而不正常。
“这个天儿桔子还没上市。”他把好不容易抠下来的胶囊递到肖池甯嘴边,“再等一段时间给你买吧。”
肖池甯把药乖乖含进口腔,说:“我现在就想吃。”
肖照山以为他在撒娇,好言好语地劝道:“桔子太凉了,你胃还没好全,别想了。”
于是肖池甯一下午都没搭理他。
医院里的时间和别处的时间永远不在同一维度,漫长得让人不耐烦。病房里唯一的电视要同时照顾三个家庭的喜好,任重道远,肖照山对讲家长里短的电视剧没兴趣,向来是把遥控器让给另外两家去“谦让”的。
肖池甯先前拒绝了他读马尔克斯的提议,说自己要睡觉,但真闭上眼了又睡不着。
电视声音开得很小,女主人公之一的独生女却哭得很大声。她尖叫着质问她妈妈:“你以为我想被你抚养吗?!你成天只知道钱钱钱,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和我爸在想什么?怪不得他会和你离婚!”
肖池甯听得头疼。他捂着肚子上的疤,缓缓翻了个身侧躺着。
“睡不着?”肖照山不知什么时候从窗前来到了床边,俯在他耳侧这样问道。
肖池甯猛地睁开眼瞪他:“滚!”
肖照山感觉自己的脾气在这大半个月里被逼仄嘈杂的环境、极其有限的生活条件和入夜后肖池甯时不时发作的梦魇给磨得快没了。医院果真是人性的放大镜、自我的角斗场。如果董欣现在来问他有没有下定决心改变自己,他起码不会再心虚了。
“手很痛?”他试图为肖池甯莫名其妙的怒火寻找一个可靠的理由,“要我揉一揉吗?”
肖池甯更暴躁了:“医生说了是正常的,你烦不烦?”
肖照山姑且当他是被持久的疼痛折磨得神经过于敏感了。
他揉了揉肖池甯的头发,说:“说话别这么用力,小心绷着伤口,到时候疼的还是你。”
肖照山身上的檀香混合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气味萦绕在鼻边久久不散,肖池甯想把他推开,让他滚得越远越好,无奈腹部使不上劲,一用力伤口就扯着疼。
“给你读书吧,听得无聊了就好睡了。”肖照山说。
肖池甯别开脸,气呼呼地看着天花板。
肖照山知道他不会好好回答,径直把凳子拖近了一点,翻开自己刚才在读的短篇小说集念给他听。
开头离奇的熟悉,肖池甯忍不住扭头瞄了瞄书的封面。好家伙,竟然真的是《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他重新闭上眼,企图蒙骗自己看不见约等于听不见。
同房的两个患者已经换了一拨,新来的小伙子刚做完盲肠切除手术,暂时不能吃东西,这会儿正虚弱地和他忙着看电视的妈妈讨价还价。
“想吃炸鸡……”
“都这样了还想着吃炸鸡?!是嫌自己挨了一刀不够是吧!”他妈妈横了他一眼,“成天都吃这些不干不净的垃圾食品,你不得肠胃病谁得?”
小伙子委屈:“妈,我馋……”
年过五十的老阿姨叹息着站起来,拿棉签蘸了点保温壶里的鱼汤,送到他唇边:“诶哟我的小祖宗,凑合着舔个味儿吧。等你打了屁,妈给你熬炸鸡味的鱼汤,你看行不?”
小伙子砸吧着嘴:“妈,寿司呢?能做吗?”
“给你做寿司味儿的小米粥。”
“其实我还有点儿想吃披萨……”
“嗯,给你蒸披萨味儿的大馒头。”
越不想听越听得清楚,肖池甯恼怒之余也难过。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亲情问题值得关注,全世界都在展示自己对家庭的怨愤和对家庭的依赖,全世界都在和他作对。
冰雪初消的二月,下午两点,太阳躲在云层后,雾霾飘荡在繁华的城市中。肖照山读:“他扒掉了我身上最后几片破布,用带刺的铁丝网围住我,拿硝石在我的伤口上来回蹭,把我泡在自己的尿里,拴住我的脚踝把我吊在太阳底下暴晒,嘴里还嚷嚷着,说那些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最后,他把我扔进传教士们用来惩戒异教徒的地牢,让我自生自灭,又用还没忘的那点儿口技学动物吃东西的声音,学成熟的甜菜地里沙沙的风声,学泉水潺潺流动的声音,他就是想用幻觉折磨我,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天堂里潦倒地死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