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照山问:“你有话想和他说吗?北京太堵了,他马上就到,你再等一等。”
胡颖雪却突然指着他脚下喝道:“你别过来!就站那儿。”
肖照山举起双手,在五步开外站定:“好,我不过来,我就是想看看你喝的是什么酒。”
胡颖雪轻蔑地勾了勾嘴角:“雪花,你看不上的酒。”
肖照山放下手,右手插进了裤兜,貌似悠闲地对胡颖雪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看不上?我常喝。”
胡颖雪不信:“肖池甯和我说,你们家冰箱里的啤酒从他来北京到现在就没有动过。”
肖照山第一次知道肖池甯竟然可以细心到这个地步,连被他忘在冰箱的啤酒也会留意。
他对此感到震惊,又本能地为被暗中窥伺而警惕。
“我不喝怎么会买,我只是太忙了,没时间喝。”
“忙。”胡颖雪回身看向华灯初上的城市,“你们究竟在忙什么呢?”
她的声音被风带到了肖照山的耳旁。
“你们究竟,是为了谁呢?”
第三十四章
肖照山趁其不备,向前走了半步,问:“你想知道吗?”
胡颖雪重新晃起了脚:“想,但我没时间去知道了。”
“怎么没有时间?我也是父亲,我可以告诉你。”肖照山放轻了脚步,徐徐靠近她的背影,“只是要说的有点儿多,我去你那儿坐着讲可以吗?”
胡颖雪告诉他:“两个小时前我用手机打过车,警察很快就会找过来。
她察觉到肖照山愈来愈近,便停止了摇晃,撑着水泥台回头说:“叔叔,你别过来,我就要死了。”
天台上的风越来越劲,肖照山背上的汗被吹干了,逐渐感到一丝凉意。他不再试图靠近,而是竖起手掌微微下按,摆出谈判的姿态。
“告诉叔叔,你为什么会死?”
胡颖雪喝光最后一口酒,平静地说:“我杀人了。”
肖照山笑起来:“那死的是别人,你为什么会死?”
胡颖雪不答。
“你恨他,你想让他死,对吗?”肖照山循循善诱,“现在他已经死了,你做到了你想做的事,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让你这么恨这么痛苦,你终于可以开开心心地活着了,这不好吗?”
胡颖雪兀地冷笑两声,失去了伪装的平静。
她突然捏扁易拉罐,扬手往肖照山身上狠狠掷去,涨红了脸冲他大叫:“你懂个屁!我杀的是我爸妈!是我爸妈啊!”
楼下行人听到头顶上方传来撕破长空的怒吼,不禁仰望向楼顶,这才发现距地二十多米高的玻璃幕墙外垂着一双女孩子的腿。
不知是谁看热闹似地率先招呼众人:“看!有人要跳楼!”
于是路过的男男女女纷纷驻足,一楼不明所以的顾客和店员鱼贯而出,在胡颖雪脚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一个半圆,就像刚挖好了一座盛大的坟,翘首以盼尸体入住。
肖照山总算明白为什么独来独往的肖池甯会选择和她做朋友了,他们简直有一模一样的仇恨和冲动。
“你后悔了吗?”他问。
发泄过后,胡颖雪开始流泪。
她沉默半晌,屈腿从一尺宽的高台上缓缓站起来,转过身面对肖照山,麻木地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肖照山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模糊的惊呼,心情突然变得烦躁。
他单手解开衬衫领口的两粒纽扣,加重语气道:“如果你后悔了,那就更该好好活着,用你漫长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去自责,去忏悔,去痛苦。”
“死算得了什么?世界上没有比死更容易的事了。”
肖照山神情严肃得近乎愤怒,他用食指指着地面,把每个字都咬得很用力:“我告诉你,即使一个人每天非常努力、用心地活着,过马路也可能会遇到喝了酒吸了毒的司机,上街也可能会被色|狼和暴徒袭击,完成份内的工作也可能付出生命。就算是只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也可能会遇到入室抢劫,遇到隔壁起火,遇到地震台风,遇到所有你能想得到的致命危险!”
肖照山站在风中,雪白的衬衫灌满了夜色。
他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笔直地盯着高处的胡颖雪:“你回答我,这样的人想死吗?”
胡颖雪被他问慌了,擦着眼泪向后退:“你别过来!”
肖照山顿了顿,随即继续向她缓缓靠近:“只要你回答我,我就不过来。”
胡颖雪无法承受了。
她宛如被一把看不见的匕首刺穿了胸膛,痛苦地弯下腰揪住自己胸前的校服,崩溃地放声大哭:“那我呢?!”
商场的保安和经理终于赶到了天台,秩序井然又手足无措。
任谁见到一个哭得如此伤心的女孩都不会无动于衷。
胡颖雪捶着心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质问肖照山:“我就不努力吗……难道我一出生就想死吗?”
肖照山不敢再刺激她,改变了策略,如约在距她两臂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生平第一次对一个还不知道姓名的人温柔地说:“是啊,我们不死,我们得好好活着。”
“我记得这家商场有一家挺大的电影院,你过来叔叔这边,叔叔待会儿请你和肖池甯看电影。”
“喜欢皮卡丘吗?”他拿起手机,再次打给肖池甯,“我看看,现在是八点二十七分,九点半有一场,十点钟也有一场,你想看哪一场,都赶得及。”
胡颖雪听了,只是一个劲儿摇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电话还是没有通。
肖照山注意到有一个年轻保安佝偻着身子,正贴着墙角从胡颖雪身后的一方包过来。
他向胡颖雪伸出手:“怎么会来不及,电影院就在楼下。”
胡颖雪满脸泪痕地重新站直身体,挪动脚尖向后退:“我听到了,警察来了。”
肖照山凝神去听,远处似乎的确有警笛的声音。
“叔叔,我不想坐牢。”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大颗大颗地滚落,胡颖雪哽咽着说:“我当了一辈子乖女儿,听了一辈子父母的话,我不要坐牢……我不要去那种地方被折磨死,我不要被人一点点忘掉……”
“你不会在那儿待到死的。”肖照山苦口婆心地解释,“我坐过牢,我有经验。怎么找律师,怎么打官司,怎么减刑,怎么保释,这些我都可以帮你,相信我,你很快就能出来。那时候肖池甯还记得你,他会带你滑滑板,和你一起上下学……”
胡颖雪在逼近的警笛声中打断他,抽噎着说:“其实,其实我本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他,但我现在等不了了,叔叔你、你替我转达吧。”
肖照山察觉到了她赴死的决心,皱紧眉头说:“我不帮人传话,待会儿你亲口告诉他。”
然而胡颖雪的脚后跟已经探出了楼外,整个人摇摇欲坠:“就一句话,你只用和他说——”
一直把自己藏在高台阴影下的年轻保安毫无预兆地纵身一跃,从她右侧现身,试图趁其不备将人拉下来。
胡颖雪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瞪大眼睛,身形在空中猛地一晃,眼看就要从天台坠落。
肖照山赶忙扑过去,伸长手去捞那道蓝白色的身影。
楼下围观的人下意识闭了闭眼,不敢直视眼前血淋淋的画面。
上了酒店顶楼才发现天台被锁得严严实实的肖池甯刚循声赶到骚动的商场楼下。
即使狂奔来的路上连撞了好几个行人,他也不敢停下,不敢分神,始终注视着站在商场天台上的胡颖雪的动作。
所以他看到了她是如何承受不住心理的重荷弯下腰哭的,看到了她是如何一步步后退,直退到生死边缘的,当然也看到了危在旦夕的她是如何悬在商场墙外,被一只手堪堪拉住的。
肖照山的胃被水泥台的转角硌得生疼,肩膀也像是脱了臼一般僵硬发麻,但他依旧紧咬着牙关,死死攥着胡颖雪的袖口不肯撒手。
而被他挽留的胡颖雪手指轻垂,毫无求生的欲望,在风中惊心动魄地飘荡。
保安蜂拥而至,那个离得最近的年轻保安趴上水泥台,探手想去够胡颖雪身上随便哪里。
然而他没有肖照山高,无论如何都碰不到胡颖雪,只能蹲下来抱住肖照山的腿,免得他也被带得翻出去。
肖照山额头青筋暴起,脸色涨得通红,神情看起来已有些狰狞。他能感到手中的面料在抵抗他的拯救,正无声无息地挨个出逃。
他艰难地把左手伸出去,命令胡颖雪:“抓、住!”
胡颖雪在空中抬起红肿的眼眸,静静地看向他:“是树林。叔叔你只用告诉肖池甯,我在树林。”
肖照山又恼又急,他知道,自己就要拦不住一个生命的逝去了。
消防车在商场门口的非机动车道停下,身着橙色制服的消防官兵们相继从车上跳下来。胡颖雪回头看了一眼,抬起另一只手把袖口的指头掰开。
肖照山恨恨地望着她,无能为力地望着她。
在猎猎风声中,他听见胡颖雪突然说了一句:“你能去家长会,肖池甯真的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