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无数上班族和学生下了班放了学,都在往家赶,路上堵塞严重。他把滑板扔在了上车的那条街,现在只能跟着手机导航狂奔。
然而十分钟后,他好不容易找到酒店,还没走进大门就先被门口执勤的保安拦了下来。
“这位同学,你是吃饭还是入住?”保安见他满头大汗,身上校服脏兮兮的,目光游移不定,心中怀疑更甚,“能看下你的证件吗?”
肖池甯身上只有一部快没电的手机,连书包都没背,心爱的滑板都没要,哪儿来什么证件给他看。
于是他二话不说就推开保安,要硬闯进去找人。
门对面另一个保安没想到同事竟会压不住一个看起来乳臭未干的瘦小伙儿,当即加入其中帮忙阻拦。
他原本还顾忌着酒店的管理条例不敢使太大劲,可当他腿上挨了两脚,又听见肖池甯脱口而出的脏话后,便再也忍无可忍,抓着他的校服将他一把掀翻在地。
“哪个学校来的疯子跑这儿撒野?有种进派出所去疯啊!”
肖池甯肋骨着地,摔得眼前发黑一时失声。
他蜷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待能看清东西了才撑着地缓缓起身。
他痛苦地捂着左肋,从校服外套里摸出碎了屏的手机,调出银行卡余额怼到那两人眼前,艰难道:“我……我吃饭。这些钱,够在你们这儿吃顿饭么?”
两个保安看清了屏幕上的六位数,脸色顿时变得很精彩,双双沉默下来,把他放了进去。
肖池甯万万没有想到,堂堂北京城,肖照山在的北京城,他唯一能依靠的,居然是池凊随手转给他的“零花钱”。
他在两道目光的监视下走进明亮的大堂,环顾四周寻找那个白色身影无果,只能忍痛比划着胡颖雪的体貌特征,问前台小姐:“最近半个小时有没有穿白色卫衣的女生来过?大概这个体型,这么高,可能情绪不太好,有吗?”
前台小姐始终微笑:“抱歉,我们不能透露任何客人的信息,您可以给她打电话试试。”
肖池甯在车上就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从来没打通过,一直是关机。
他不明白胡颖雪选择来酒店是要做什么,这种监控密集且需要验证身份的地方于她而言该避之不及才对,怎么会特意打车穿越大半个北京来这儿呢?
一定有他不知道的原因。
肖池甯用手机最后一点电量随便订了一家粤菜馆的座位,名正言顺地进了酒店,一层楼一层楼地找。
楼下有各式餐厅和健身房,还有几间大型的会议室与礼堂,为了不重演刚才的闹剧,他把校服扔进了卫生间的垃圾桶,像个正常游客一样挨家进去找。
正值饭点,餐厅的服务员们都忙着工作,没有对他起疑,还主动过来询问他是否和人有约。
肖池甯顺势应下:“嗯,我女朋友让我直接过来。她今天应该穿的白色卫衣,你记得她坐哪儿吗?”
服务员努力地回想片刻,最终还是抱歉地说:“我们今天好像没有接待过穿卫衣的女客人。”
这层楼只差这一家卖淮扬菜的没找过,肖池甯不死心,径直走向VIP区,作势要推门进去:“我想起来了,她好像订的包间。”
然而他还没搭上门把手,身着旗袍的服务员就跑来挡在了他身前:“不好意思,包间里的都是提前预订好座位的贵客,我很确定您的女朋友不在里面。”
“是吗?”肖池甯收回手,反问,“你真的确定?”
服务员察觉到他举止的不对劲,笑容生硬不少:“是的,请您再联系她确认一下吧,这一层有好几家餐厅,您可能记错了店名。”
楼下都找过了,楼上全是酒店客房,如果这家餐厅还没有,就只剩下女厕所这一种可能。
可她为什么非要藏在这家酒店的女厕所?
还是说她已经在自己来之前离开了?
肖池甯大脑一片混乱,不得不承认,他对胡颖雪的了解其实少得可怜。和班上其他只知道胡颖雪成绩好的同学相比,他不过是见过一次她崩溃的样子。
不,可能还算不上崩溃,那时的她仍然在苦苦求生,用畸形扭曲的方式求生。
他反复思索着胡颖雪的动机走进电梯,准备去楼上看看,寄希望于胡颖雪是来这儿投奔某位他不认识的朋友。
但当他按下了关门键,他顿时如遭雷击一般怔在了原地,一股深刻的恐惧立即从他的脚底窜上了他的后背。
刹那间,他瞳孔缩小,额头浮上一层虚汗,指尖忍不住开始颤抖。
他徐徐抬头,看向电梯右侧的楼层按钮,一路找到了最大的那个数字。
33。
这个酒店有三十三层楼。
肖池甯后知后觉地浑身发抖——这可能就是胡颖雪的全部动机。
餐厅的包间里,肖照山的情绪也并不高涨。
董欣为了迎合自幼长在江浙的池凊的口味,特意请客来这家酒店吃淮扬菜。
两人在昨天已达成共识,不在池凊面前提岳则章的事,因此席间讨论的话题仅限于各自生意场上的见闻,和一些有意思的往事。
生日宴原本轻松愉快,可吃到一半,肖照山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肖池甯的声音。
池凊正和董欣聊着女人间的话题,压根儿没反应。他见无人有异,便怀疑是自己这两天没休息好,神经过度紧绷出现了幻听。
胃口就是在这个时候被败掉的。
他变得心神不宁,越是不愿意想起肖池甯就越是要想起肖池甯。他不断回忆在车上接到的那个嘈杂的电话,试图还原一些信息。
然而那时候他的注意力都在池凊身上,除了肖池甯问他在哪儿,让他帮帮忙,他几乎不记得其他内容。
草草结束了一餐,肖照山率先放了筷。董欣看菜还剩不少,劝他多少再吃点儿,他摆了摆手,推脱说自己不是很饿,已经饱了。
此话倒不假,每次一吃饱,他就容易犯烟瘾。
比如现在。
无奈北京室内也有禁烟令,肖照山抬头找了找烟雾报警器,确认它离包间窗户有一段距离,才拿起打火机和烟朝女士们示意,起身离开座位到窗边吸烟。
秋分早过了,不到八点北京的天空已然暗成了铅灰色,路灯和霓虹接连亮起。
他站在九楼,居高临下地吞云吐雾,俯视蝼蚁般的行人。
酒店旁边是一座有七层楼的百货商场,年轻人们进进出出,在更高处看就宛如一些从血管里离散的细胞。
肖照山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比喻,他好像朦胧中感到了这个城市仿佛在失血,像个正在死的年轻人,又像个已经死了的小孩。
他又一次觉得心里不太舒服,下意识把眼睛从商场移开。
收回视线的一瞬间,他好像在那些离散的细胞外看到了肖池甯。
他夹着烟定睛去找,这才发现那正坐在天台边沿晃荡脚丫子的不是肖池甯,而是一个戴着白色卫衣的兜帽,外面套着肖池甯常穿的那一款蓝白色校服的女生。
没等他为此松口气,残留在耳边的声音却在这个画面下陡然清晰起来。
“爸,你在哪儿?帮帮我!”
“在我们学校!”
“帮帮我,求你了!”
“算我求你,救救她!”
肖照山的耳边嗡嗡作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便往包间门口跑去。经过桌边时,他把手里的半截烟扔进了自己碗里。
池凊见他要突然离开,茫然地追随着他的身影问:“照山,你去哪儿?”
“我有急事要处理,你们继续吃,别等我。”
肖照山飞快地说完,连外套都来不及拿,单穿着白色衬衫就匆忙地离开了包间。
董欣伸长了脖子在他身后扬声喊:“诶!你家池凊生日|你能有什么急事?好歹吃了蛋糕再去忙啊!”
然而肖照山已经离开了餐厅。
他来到电梯间,发现三部电梯都还在上行,索性从安全出口走楼梯下去。
他两步并作一步地迈下台阶,一边奔向隔壁商场一边给肖池甯打电话。
但他不论打多少次,听筒里始终重复传来关机的提醒。
这个点儿百货商场人很多,肖照山没考虑电梯,直接又从楼梯间上了天台。
他刚吃完饭就这么剧烈运动,胃难免有些疼。但他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去感知胃的疼痛了,相比而言,他心头的不舒服更浓更重,就快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停歇地跑上天台,本该上锁的铁门大打开着,昭示出了不寻常。
肖照山迈过门坎,扭头望向刚才在包间里看到的那个女生坐着的地方。
她仍然坐在那里,身旁放着一听啤酒。
胡颖雪听见身后有皮鞋的嗒嗒声,回过头来看是谁,见是肖照山,她便放松了身体笑起来:“叔叔,怎么是你?”
她戴着帽子,肖照山在楼上没看清她的脸,直到现在才认出她是谁。
“肖池甯呢?”
他听见她问。
“在赶来的路上。”
肖照山一边平复着呼吸回答她,一边缓缓向她靠近。
“我一瓶酒都要喝完了,他怎么还没来?”胡颖雪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