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1]
听完这一段之后,肖池甯终于开了口。
“你们有没有想过。”
他缓缓抬头,众人这才发现他红了眼眶,似是发狠又似是痛心。
他惨淡地勾起嘴角:“你们有没有想过,胡颖雪可能……已经死了。”
那天下午,肖池甯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办公室,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的教室,不记得自己在课上发了多久的呆,不记得别人对着他的背影发出了何种议论。
他拎着滑板游魂一样地翻出了围墙,控制不住地想,如果那天他没有去追肖照山,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他或许可以鼓励胡颖雪溜出家门,请她喝杯调酒,祝她将烦恼一饮而尽。还可以拿着池凊给的二十万,带她去温暖的海边散心,让她朝一望无际的海发泄情绪。
再不济,就算哪儿都不去,只是在手机上跟她随便说点无聊的话,也好过现在他完全失去方向,不知该从何找起。
警察走之前,曾问他:“你觉得平常胡颖雪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一刻,他想到了胡颖雪吐着烟雾开解他的话;想到了她课上拿笔捅他胳膊让他清醒,在他被发怒的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时,把答案指给他看的动作;想到了她在下沉广场学习滑板,校服灌满风的样子;还想到了她熟练地杀死一只猫,又给它堆冢的场景。
最后他看向警察,艰涩地说:“她是,她是一个不那么好的好人。”
也是他无聊的人生里,唯一认可的朋友。
北京的秋天很冷,他站在刻了一支柳条的大鱼板上,机械地往第一次真正认识胡颖雪的那片树林滑去。
他迎着风,茫然又颓丧,渴望得到指引。
于是转折发生了。
大概老天听到了这难得一闻的祈求,在他靠近小山坡时,大发慈悲地安排他与一辆自行车相遇了,让他不得不在这一刻从回忆中醒神,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十米开外,一个穿着白色卫衣戴着兜帽的微胖女生出现在树林边缘,正准备穿过非机动车道,去往开着双闪应急车灯,临时停靠在路边的轿车旁。
经历短时间内的大起大落之后,肖池甯终于回了魂,惊喜地想,原来希望是白色的。
他绝不会认错。
“胡颖雪!”他当即向她滑过去。
胡颖雪下意识回头往声源望来,见是肖池甯,她脸上的惊慌顷刻间全部消散,变成了如死的平静。
她收回视线,脚步不停,视而不见一般地坐上了那辆车,然后绝尘而去。
肖池甯一咬牙,踩起滑板换了个方向,拼尽全力地加速。
他不放弃地盯着那辆车的车尾,在路人的叫声和指责中飞驰而过。
胡颖雪还没死,他还可以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必须追上她!
但滑板怎么可能追得上汽车?都市从不发生奇迹。
路上一块小石头就让他从时速近二十公里的滑板上摔了下来。
腿和手臂火辣辣的疼,他抱着膝盖痛得在地上滚了半圈,也不见有人伸出援手。他是活该,是罪有应得。
肖池甯艰难地仰起头,试图从穿梭的电瓶车和自行车车轮中去找那辆车的影子,然而一无所获。
他晃晃悠悠地坐起来,像个疯子一样拿完好的右手握拳捶向地面,无意义地痛喊了一声。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来,上次他喝醉了人事不省昏睡在路边,是肖照山找到了他。
他慌忙从校服外套里摸出手机给肖照山打电话,途中还因为发抖按错了两个数字。
他跪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几乎要流出泪来地等肖照山接起电话。
漫长的四声之后,电话总算通了。
“喂。”手机那头没什么噪音,不是在室内就是在车里。
肖池甯扶着额头,努力让自己镇定:“爸,你在哪儿?帮帮我!”
肖照山被这语气问得不太舒服,下意识看了眼副驾上正笑得开心的池凊,作势要挂电话:“晚点再说,现在没空。”
肖池甯已经乱了阵脚,满心想着把还能记起来的细节一股脑全告诉肖照山。他零零散散地报了车牌号,颠三倒四地说:“白色现代车……不,不对!是本田!在我们学校!”
肖照山根本不知道肖池甯在说什么,只听见那头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汽车鸣笛声,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没空。”
“帮帮我,求你了!”肖池甯攥着手机,就像在水下攥住最后一支能让他呼吸的芦苇杆。
他瘫坐在翻覆的滑板边,泪流不止地说:“她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她要去死,我知道她要去死!算我求你,救救她!我回杭州……我去哪里都可以!爸爸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
然而肖照山早已挂了电话。
肖池甯哭号完才听见忙音,顿时不敢相信地愣住了,刹那间连眼泪都忘了流。
“是池甯?”池凊合上礼品盒,问。
“嗯。”肖照山把手机往控制台下的收纳区一扔。
池凊撇了撇嘴:“他又怎么了?听起来挺吵的样子。”
“谁知道。”肖照山见面前还是红灯,倾身过去吻了吻池凊的脸颊,“今天你是寿星,别管那么多,礼物喜欢吗?”
池凊搂上他的脖子回吻他:“特别喜欢。沛纳海的920月相我只在杂志上看过,没想到你还真舍得。”
肖照山笑了笑:“又不是要倾家荡产,有什么舍不得的?”
池凊看见红灯转绿,收起手臂坐回副驾,又把那只表拿出来欢喜地看。
“让我猜猜,这是你去意大利的时候买的?”
“聪明。藏了这么久,总算能拿出来了。”肖照山发动车子,往和董欣约定好的酒店驶去,“喜欢就戴上,让我看看。”
池凊依言戴上腕表,把手伸到他胸前,重回少女时代般地说:“日月星辰你都送给我了,你生日的时候我可不保证能送你更好的。”
肖照山不在意:“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就好了,哪儿用特地送我什么。”
池凊拉开安全带,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你也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而与此同时,城市另一头的肖池甯遍体鳞伤地推开了一对刚拉开出租车门的情侣,先他们一步坐上了副驾,催促司机说:“快!前面有一辆白色本田,车牌号后三位589,如果你能追上,这趟我出十倍的价格!”
司机被他恐怖的神情吓了一跳,不太想载他,借口道:“同学,我要去换班了,你要不找其他车吧?”
肖池甯闻言,兀地松开手里的安全带,欺身而上用手臂锁住司机的咽喉,把他抵在车门上,痛苦地大吼:“二十万够不够?!我他妈给你二十万!”
话音刚落,他又皱起脸,像个委屈的小婴儿似地,一边流泪一边哽咽:“只要你追上那辆车……我给你二十万,说到做到,只要你能救我朋友一命。”
“就当我求你……”
[1]出自鲁迅《祝福》。
第三十三章
一个小时后,肖池甯看到了那辆正在红绿灯路口等待调头,车牌尾号589的白色本田轿车,匆匆拿出手机给司机扫码转账。
“就这儿停!”
司机劝阻道:“你按原价给啊,趁人之危的事儿咱不做,昧心钱咱不挣。”
肖池甯来不及说谢谢,随便摁了个数字便跳下了车。
司机收到转账提示,象征性地瞄了一眼,然后就被推送上的零闪瞎了眼。
“10000.00”,整整一万块。
他赶紧扭头去找肖池甯的身影,却发觉这个还穿着校服的小年轻已只身跃入车流,在此起彼伏的愤怒的刹车声和喇叭声的轰炸下,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拦在了那辆本田车前。
刚送完客人的滴滴车司机被突然按住引擎盖的男生吓了一跟头,立刻拉起手刹以防发生意外。
男生见他熄了火,气势汹汹冲过来拍他的窗。
车上装了行车记录仪,本田车司机摇下车窗前就做好了和不要脸碰瓷的癞子据理力争的准备,但“癞子”一开口,并未如他所料质问他怎么开车的,倒是一个劲儿问:“刚才你载的那个女生呢?她在哪儿下的?!”
打好的腹稿都派不上用场,本田车司机愣了。
肖池甯见他不回答,伸手从半开的车窗里揪住他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大喊:“你说啊!那个女生呢?!她去哪儿了?!”
人活一世,不怕傻子就怕疯子。本田车司机一根根掰开他用力到发白的手指,报了个酒店的名字,没好气地打发他:“可以了吧?松手!”
肖池甯对这一片不熟,他住在京西,平常也至多是在西三环附近刷街,很少来东边,司机说的那家酒店他只听说过,还从没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