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他用卫星地图看了一眼,从后门绕过一个老旧小区和一个市区公园,就是一片小树林,那里有坡有泥有障碍,适合用来测试新轮子的抓地和减震能力。
唯一不便的是没有照明,树林里微弱的光线来自夜空,和行经旁边的一条双车道上的车辆。
肖池甯把板子横拿在手中,摸黑爬上了落差有近十米的长坡。然而他刚在坡顶停下,就听到了一声钝响和接踵而来的惨叫。
不是人,是猫。
他不知道北方的猫和南方的猫是否有区别,总之南方的公猫一到春天进入发情期,就叫得宛如在阿鼻地狱受难的厉鬼。
可这儿不是南方,现在也不是春天。肖池甯一时有些怀疑,便屏住呼吸侧耳去听。
模糊的钝响没有再出现,猫的悲鸣却仍在清晰地持续,一声接着一声。先是剧烈惊恐的,很快长短交错渐渐失去规律,成了痛苦无助的,最后变成断断续续的、力不从心的残喘。
肖池甯放轻脚步,循着叫声警惕地往声源走去。
距离并不远,声音已然离得极近,仿佛就在耳边。可当他想辨别出更准确的方位时,树林却遽然陷入了诡异的死寂,微风似乎都在此刻停了下来。
马路上由远处驶来一辆开了远光灯的越野车,短暂地照亮了这片昏黑。
在那一瞬间,肖池甯看到了一双直勾勾盯着他的,血红的眼睛。
他出于本能吓得后退半步,不仅为这个他刚才错认成灌木的真正的人,还为那张他认得的脸配上了不认得的眼。
“胡颖雪?”
他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出他的同桌未着校服瘫坐在地的模样。
胡颖雪伸手挡住脸避开强光,身前是一只死状可怖的猫的尸体。
她面色苍白,咬牙切齿地问:“你跟踪我?”
“跟踪?”肖池甯加速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闻言好笑地拿手电上下摆动,故意晃了晃她的眼,“我为什么要跟踪你?”
胡颖雪怒道:“拿开!”
“跟踪你来看你虐猫?”
他又动了动手腕,让光落在那只已经停止呼吸的野猫身上,啧了一声:“有一套。”
尸体前方还残留着诱饵,是一袋吃到一半的妙鲜包,凶器则是一把锋利的可折叠水果刀。猫的肚子被残忍地划开了数道长达十公分深可见其内脏的伤口,尾巴被一块石头砸得血肉模糊。估计这就是那声钝响的出处。
肖池甯通过眼前的静止画面侧写出了整个虐杀的过程。
胡颖雪得知这片小树林常有野猫出现,特地买了连家猫也无法抵抗的美味来守株待兔,等目标野猫放松警惕前来进食后,利落地拿锐石压住它的尾巴,防止它逃脱,另一只手就握着水果刀,在它的挣扎下来回地捅、来回地杀。
绝对不是初犯。
肖池甯头一回对这个外貌普通体型微胖的优等生起了好奇心。
见他没有任何惊讶和忌惮的表现,胡颖雪也毫无被撞破罪恶的慌张和恐惧,反倒像总算能卸下面具一般松了口气,神情不再张牙舞爪。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刚才在专注地等待落石的时机,得手后又发了狂,沉浸在不平、愤怒、疼痛和嗜血之中,没能第一时间察觉有人走进了树林,还找到了她的位置。
肖池甯为了不打草惊蛇,新滑板刚才就被他夹在了小臂和腰肋之间,自然能遮掩动静。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儿?”他反问道。
胡颖雪不屑:“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
肖池甯把滑板放平,在上面坐了下来,用脚尖撩起那截断尾瞧了瞧:“它必须死吗?”
胡颖雪许久没有答话。
肖池甯也不急,优哉游哉地点燃一支烟,从乔木和边缘灌木丛的缝隙中望向稍显冷清的公路。这让他沉静了不少。
烟烧了一半,胡颖雪终于脱力似地松开紧握水果刀的手,塌着肩无声地抓了几把身边的枯叶洒在猫尸之上,把它盖了个七八成。
等做完这件事,她挪到与肖池甯并肩的位置,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皱着眉头在他眼前摊开手掌:“喂,给一根。”
肖池甯吐出一口烟,拒绝道:“我不叫喂。”
胡颖雪阴阳怪气地说:“肖池甯同学,你好,请,给我一支香烟,好吗?谢谢。”
肖池甯笑了笑,想把烟盒扔进她怀里,结果一不小心失手甩到了那堆拱起来的落叶堆上。
“……”
他不是故意的。
胡颖雪的手在空中仅滞涩了片刻,便毫无芥蒂似地从简易的墓上拿起了烟盒,熟练地从中抽出一支放到唇间。
肖池甯下意识为她按亮了打火机。
“谢谢。”
这次是真心的。
“你本人和表面看到的也很不同。”
肖池甯被这个“也”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你和表面那个胡颖雪又有多不同?”他问。
“怎么说。”胡颖雪想了想,“她是我父母期望的全部,却是我最讨厌的我的一部分,说‘背道而驰’都不为过。”
她吞吐着夹杂血腥味的焦油和尼古丁:“我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开始渴望杀死她。”
肖池甯又看了看地上那道曲线:“她死了就会好吗?”
“不会。”胡颖雪理解错了意思,叼着烟看向他,“它死一万次不如我自己去死一次。”
“可怜。”肖池甯言简意赅地说,不知是指人还是指猫。
胡颖雪转回头,同他一道看向不远处的公路。
“但最该死的还是我爸妈。”
肖池甯笑了,笔直地烟雾在空中碎成了冬日里呵出的一口二氧化碳:“不用细讲,我体会不了。”
“自作多情。”胡颖雪嗤笑道,“十七年这么长,真要细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肖池甯不太认同,大概是因为他迄今为止的人生过于无聊和荒谬,以至于他一直觉得他的十七年,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被抛弃了三次的残次品。
第一次是被父母流放到杭州,第二次是意外得知所谓流放的真相,最后一次,是他认清自己即使这样,也仍旧对池凊和肖照山抱有期待的事实。
“你觉得我和表面能看出来的有什么不同?”他兴致盎然地问。
胡颖雪不假思索地回答:“善良和孤独。”
是个放之四海皆准的烂俗答案。肖池甯有理由想起刘润曦。
刘润曦曾断言他们是同类,因为取向一致,因为孤独类似。可不知为何,这话换作胡颖雪来说,他就丝毫没有愤怒和鄙夷的情绪。
被一个刚虐杀了一只无辜野猫的女生夸赞善良的感觉,就像被一个留着寸头浑身刺青的涉黑头目送了束百合花,有些好笑。
肖池甯把抽到尽头的烟屁股摁进土里,冲她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没想过杀人?”
“但你不是还没杀吗。”胡颖雪老成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最大的善良。”
肖池甯被说服了。
“我现在想听你细讲了。”
“压力太大。”胡颖雪答,“这个答案能概括所有事件导致的所有结果。”
“月考而已。”肖池甯在点燃新的一支烟之前又给胡颖雪递了一支。
“他们不觉得月考只是‘而已’,”胡颖雪接过烟,说了声谢谢,“他们希望我连每日一测都能次次全对。”
“每日一测”是年级组各个教研组每天下发的考点自查卷的统称,A4纸大小,一般由十道选择题、四道填空题和四道简答题组成,是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地震泥石流都不会少的固定作业。
“我爸会因为我妈煲汤的时候加了味精,指着她的鼻子质问她是不是想把我喂傻,我妈会因为我爸没能把家长会老师说的所有内容记下来,在校门口大骂他屁用没有。”
听到这儿,肖池甯大概明白了胡颖雪的父母是怎样的一类人。
是能让乍眼一看的外人说出“可怜天下父母心”,的那一类人。
“有时候我很好奇,”胡颖雪仰头看天,却没找到月亮,“真正相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他们的孩子又会是什么样。”
她气馁地低下头,自嘲地笑道:“算了,反正肯定不是我这样。”
肖池甯却忍不住想,池凊和肖照山是相爱的吗?如果是,那为什么他们能坦然接受默认彼此的不忠?难道爱并不是一种独占的绝对特权,而是如肖照山所说,是无条件的尊重和包容?
如果这种模式能称得上是“尊重”和“包容”的话。
“胡颖雪,我问你。”肖池甯直直地望着前方,眼睛失了焦,“要怎样,才能算是‘相爱’?”
胡颖雪歪过身子看了他一眼,随即道出了最核心也最无需解释的要素:“这还用问?她爱你,你也爱她。”
“如果我爱他,他不爱我呢?”
“这叫单恋,别名慢性自杀。”胡颖雪扔掉第一个烟头,毫不犹豫地从他手中夺过打火机,给自己点了第二支烟,“奉劝你一句,别想不开单恋谁,不值得。”
肖池甯一愣。
“对他这样的人动心,是会像你一样疯掉的。”陈渝的话回荡在他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