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结果不坏。池凊对他表现出的依赖很欣慰,仿佛把他在画廊里折腾的那一遭给忘了个干净,脸上尽是满意:“我们太忙,小甯你能理解就好。”
肖池甯放下滑板,点了点头:“我理解,你们都有自己的事业。”
星期天下午,肖照山坐当天唯一一趟直飞航班回国,池凊刚好开完了一个视频会议,便驱车载着同样没课的肖池甯来了机场。
接机口都是人,池凊把包放在了车上,脚踩一双八厘米的黑色细跟鞋,身着一件束好腰的卡其色双排扣缎面长风衣,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平静恬淡地站在人海之外等待。
肖池甯注意到她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和被高跟鞋绷出流畅线条的脚背与脚踝,难免感到好笑,尤其在见到推着一车行李,和肖照山同行的陈渝之后。
他们没有停留,肖照山十分确定地向立在柱边的池凊缓缓走来,对旁侧的肖池甯不予一顾,不置一词。
池凊待他走到自己面前后,把手从兜里拿了出来,微展双臂轻轻搂住他的腰:“辛苦了。”
即使脸上布满掩饰不住的倦色,肖照山也在此刻化出了恰到好处的笑容。他偏头吻了吻池凊的耳尖,全然放松地说:“走吧。”
肖池甯故意去看陈渝,却发现他面无异色,甚至恭敬地和池凊打了招呼,自我介绍道:“池总好,久仰大名,我是画廊的实习生陈渝。”
池凊用眼神指了指肖照山,笑言:“那你一定很能干,他可好久没亲自带实习生了。”
陈渝适时地流露出学生气,谦虚地答:“承蒙肖老师关照,我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
是啊,太能干了,都干到床上去了,一般人哪儿来这种运气,肖池甯腹诽。
“今天周末,我就没叫司机来。”有来有回地打完官腔,池凊挽上肖照山的手,侧过脸说,“你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待会儿我来开车。”
肖照山回握住她的手,肯定道:“嗯,待会儿先把陈渝送回去。”
肖池甯和陈渝并肩走在他们身后,落下几步远,刚好能将这对郎才女貌的璧人十指紧扣,在嘈杂大厅里亲昵耳语的画面尽数收入眼底。
“你现在有什么感想?”肖池甯问。
“什么什么感想?”
“你的肖老师和师娘伉俪情深,而你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床伴。”
陈渝反倒笑了笑:“不是小三就好。”
“和小三也没什么区别。”肖池甯依旧望着前方那一双交叠的手。
“你觉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应|召女郎和小三一样吗?”
肖池甯终于从与自己无关的爱侣身上移开了目光,略带讽意地说:“看来你就是个心甘情愿被潜的傻|逼。”
“等你再大点就懂了,换一份好看的简历,很值得。”陈渝脸上出现了一丝空白,“算了,你永远不会懂。”
“值得到沦落成‘妓|女’?”
“嫖|客长得帅身材好,活儿也不错。”说到这儿,陈渝似乎不再犹豫,“又能睡帅哥又能拿钱,何乐而不为?”
肖池甯看出来了,世界上真的存在爱前程爱到愚蠢的人。
他笑问:“不怕自己动了心输得血本无归?”
陈渝迟迟没有回答,肖池甯看到他紧绷的嘴角,不明白为何自己占了上风也没有得到任何快感。
即将走到室外停车场,肖照山和池凊先行过了马路,他和陈渝被一排刚载上客人的出租车拦在了路的这一头。
这时,陈渝突然问:“你那天为什么会在画廊里发疯?”
肖池甯耸了耸肩:“你觉得那是发疯吗?”
“当众自残还不算疯吗?”陈渝低下头,把行李箱推到自己右侧,和肖池甯站得更近了些,“当时那么多玻璃,流了那么多血,你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是个人都会被你给吓住。”
肖池甯不在意地笑了笑:“多学学你的肖老师,他就不会。”
“所以。”陈渝并没有笑,他在缓缓离去的车流边转过头来,沉沉地说,“那个时候我就彻底懂了,对他这样的人动心,是会像你一样疯掉的。”
是吗?
肖池甯莫名记起他们二人意乱情迷的模样,记起肖照山为陈渝下的那碗面,短暂地失去了反应。
肖照山坐在副驾驶上闭目养神,车厢里安静非常,时差和长时间飞行让他疲惫不堪,也让他对肖池甯意料外的出现更加烦躁。
他不怕肖池甯作,更不怕他把自己和陈渝的事抖落出来,毕竟池凊长年在外,床上也没少过男人,他们心里门儿清,对此一直互相保持尊重。
可他现在很累,因此哪怕是在休息,他的大脑也不曾停止警惕,以防待会儿肖池甯冷不丁又给他搞出什么幺蛾子的时候他能立刻把他扔下车。
然而,肖池甯自见到陈渝的那一刻起神色就十分平静,依旧是池凊眼中“可以留在家里”的小孩,甚至在上车时主动帮忙把两件大号的行李抬进了后备箱。
他违心地乖了太久,肖照山知道,这必然招致更为惊人的爆发。
思及此,他更累了。
他眉头紧皱地睁开眼,想不动声色地窥得一些征兆,岂料刚看向后视镜,就猝不及防撞上了肖池甯执着到近似单纯的眼睛。
他一直在看自己。
肖照山心绪一滞,随即微垂眼睫,居高临下地在镜像中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见证了他面无表情的脸逐渐漾出一个幼童对信任的父亲会扬起的笑容的全过程。
一瞬间,他错觉肖池甯这段时间以来的温顺都是真的。
但片刻后,肖池甯却用那副引人恻隐的神情,无声地说:“爸爸,原来我疯了。”
肖照山没有读懂他的唇语,但他轻而易举地从中察觉到,一场飓风或许已悄然登陆了。
“照山。照山?”
“嗯?”他回过神来,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后视镜里的肖池甯身上,“怎么了?”
“我刚刚问你,我是不是错过出口了。”池凊叹息一声,“我好久没开车,都快看不懂导航了。”
肖照山这才收回视线,扭头把手机从支架上取下来,选定好另一条路线又放回去:“没事,前面那个出口出去就好。”
坐在驾驶位背后的陈渝连声道歉:“怪我,我该盯着点的,麻烦池总了。”
“都是顺路,麻烦什么?怕只怕在高速上掉不了头。”池凊抬眼在后视镜里对他一笑,“你不嫌弃我这个司机水平差就行。”
“池总哪儿的话,您的技术算很好了,起码比我这个拿了本儿两年坡道起步还总是熄火的马路杀手强得多。”
车子顺利地在第二个出口下了高速,得益于池凊和陈渝的长袖善舞,车厢里终于有了人气儿。肖照山却无心听他的妻子与他的情人谈笑风生,当他重新看向后视镜,发现肖池甯仍旧望着他。
像是笃定他一定会与之较量一般,始终固执地望过来。
任谁被这样一双介乎少年与成人的眼睛追随都绝不会无动于衷。肖照山第一次见识到离开病床后的肖池甯发散出的蓬勃生机。
他顺理成章地想起当年在杭州的医院里,那个十四岁孩子的眼泪。
肖照山自己从未哭过,便对他落泪的原因产生了兴趣。
起初,他以为肖池甯是因为再次发热,受不住头痛才哭,但当肖池甯睁开雾濛濛的双眼,毫无保留地倾泻着无尽的眷恋时,他才惊觉这两道泪水定然不是出于病痛。
再没有哪一刻比那时更让他觉得小孩儿有意思。
“为什么哭呢?”他笑着问。
小孩儿撇下嘴,声音沙哑却坚定地回答他:“我、我想回家。”
可家不就在这里吗?
他动作轻柔地梳理小孩儿被汗濡湿的额发,略带可惜地问:“你想回哪个家呢?”
一滴崭新的泪珠落到肖照山的手腕,洇出一片湿润的水痕,把他数十亿次脉搏中的其中一次都淹没了。
“我想回到你们身边……”小孩儿说。
正如见到一朵少见的漂亮的花,就会至少有一秒想摘下它,见到一名生得标志,断情绝欲的出家人,就会令人想要勾引他堕入尘俗,毁坏美和纯洁成了人们日常的消遣与不甘的伸张。肖照山也不例外。
他看小孩儿一副可怜相,便想让他更可怜。
他伸出手指刮了刮肖池甯绯红的眼角。
“可是我和你妈妈都不需要你啊。”
指尖拦截下了一行又一行热泪。
“为什么……”即使小孩儿合上了眼,也无碍于他的痛哭,“为什么不需要我?我很需要你们啊……”
肖照山突然想通了,那天肖池甯昏迷前没能说完的话是什么。
三年过去,小孩儿看似长成了一个混不吝的少年,自以为是地把一切都砸烂,最后还不是要到他面前来,一次次地追问,一次次地展示陈伤。血缘从不讲道理。
他心旌一动,当即改变了主意,让池凊临时改道把他送到了画廊。
在濯笔池边,他点上一支烟,静静地凝望那副尝试了多次都没能达到理想状态的画。
他想象着,窗边的女人逐渐有了熟悉的五官与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