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蕉谈及这些沉痛的往事,都是以一种很清淡的口吻说着,就像在谈论明天早餐吃什么一样,他说:“要不是有我舅撑着,我们焦家还指不成会变成什么样呢。”
男孩撅起嘴吹吹额上晃来晃去的细发,显得对心里的伤痛毫不在意。
很久了,很久没跟人说过这些往事了,久到甚至他都忘了,旧日的岁月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
那是他们家最难熬的时光,父亲入狱母亲离世,姐姐是个生活难以自理的智障患者。所有事情就发生在那么短的一年内,这个家庭就彻底坍塌了。
幸得有高傲这个有情有义的舅舅在,极尽所能为他们姐弟俩撑起一片天。而焦蕉这个尚未成年的男孩,也在一朝一夕间被推着长大。
他带着姐姐寄住在舅舅家,学着帮家里分担生活的重担,舅侄三人就这样相依为命,艰难又昂扬地活过了这些岁月。
后来,家里的种植业和养殖业都越做越大,果批市场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焦家拮据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这才好不容易有了今天这日子。
“我舅真的是个好人,”焦蕉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儿的泪珠,感叹道:“没有他,我们姐弟俩真活不下去。”
“高老板确实是个厉害又心善的人物,”汪烙棘认同地点点头,又说:“但是,你要知道——”
听对方语气一顿,焦蕉道:“知道什么?”
男人把手放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们焦家也不单是靠你舅,你在这个家里也是顶梁柱啊。焦哥,你成长得很棒。”
焦蕉怔愣着,眼前的睫毛不住地抖动了一下。
这些年来,他像一棵极力拔高自己的小树苗,照料家里繁重的生意,照顾难以独立的姐姐,很努力地成长得既温柔又懂事,以最开朗的性格来面对生活中所有难处。
累吗?他是累的,很累很累。
但总是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没有人关心他是不是承受着逾越年龄的压力,因为他总是把这些隐藏得太好,像是一个未经世俗沾染的花骨朵儿;他总是笑得很灿烂,像是一个从小被幸福包裹着的孩子。
或许与汪烙棘比起来,焦蕉才是那个“最佳影帝”。
可如今,终于有一个人看见了他的累,看见了他的优秀和能干。还夸他说,你成长得很棒。
这就够了。
在此之前,焦蕉从未想过会与一个相识仅仅数天的人分享这些封尘的过往。这个叫汪烙棘的人吧,是第一个陪他聊这些事的人。
对方简简单单的一句“棒”,就足以抵消掉他这些年来所承受的所有辛酸与苦楚。
男孩鼻子一酸,有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在泥路上,汪烙棘只当没看见,他背起双手来,默默地歪过头去,优哉游哉地欣赏起这村里无边的夜色。
汪烙棘忽然说了句:“想哭就哭,我给你个面子,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焦蕉被他逗得破涕为笑。
男孩没有哭得多厉害,他只是仰头看了看夜幕中不那么明朗的星星,似乎还能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父母带着他和姐姐一起躺在后院的禾草对上看星星,一家四口有说有笑,那是童年最灿烂的回忆。
只可惜这些幸福都破碎了。
他爸进了牢里以后,他妈妈很快也因为心脏不好而去世了,这个家,也就这么散了。
过往忽然变得好清晰,可是这些不再是只有焦蕉一个人知道了,世上多了一个人替他分享这些泪与笑交杂的记忆。
“谢谢你啊,汪先生,”这是一句发自内心的感谢。
男人看着天上稀疏的星星,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其实汪烙棘听了焦蕉的故事,内心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种感觉品来有些畸形,因为它来自于他将自己的伤痛对比别人的伤痛,于是乎感觉自己遭的那些破事也不算什么事儿。
谁的人生没经历过些苦头呢,没准儿走在你身边的那个人遭的罪比你多多了。
虽然没有经历过相同的事情,所以很难对对方的经历产生共情,但了解对方直面苦难的态度后,多多少少还是能汲取一些慰藉的。
不过汪烙棘与焦蕉不一样的是,他是被信任的经纪人所背叛,才落得如斯下场,所以在整场劫难里,这男人还包含了多一种感情——
恨。
焦蕉......应该是没有恨的吧?他想。
于是汪烙棘问:“你恨你父亲吗?”
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了,问这种问题不是坏心肠就是没脑子。
没想到焦蕉坦坦荡荡地说了句“恨”,他并不介意将自己内心的憎恨剥露出来。
“我恨啊,从头到尾,我和我妈妈、我姐姐,都被我父亲蒙在鼓里,他做了些什么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他把我们一家人都笼罩在谎言之下,直到那些人把他带去坐牢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父亲,好像从未将我们当做是他的家人。”
焦蕉最恨的,是他父亲对他们一家撒下的谎。
那个男人,本该是他们一大家子的保护伞,可如果对最爱的人都不能坦诚以待的话,又谈何保护呢?
汪烙棘没发现指节早已被自己握紧得发白,正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对方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所以啊,我最讨厌欺骗。”
作者有话说:
汪网骗在火葬场的边缘摇摇欲坠。
第35章
“所以啊,我最讨厌欺骗。”焦蕉真心地对他说。
汪烙棘一愣,方才想说的那些话全被打回了嗓子里。
欺骗……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欺骗”这个词的严重性。是不是在焦蕉心里,世间罪恶千千万,唯有欺骗不能被饶恕?
男人哑言,脸色徒然变得煞白无血色,像一个背负了深重过错又不得宣泄的罪人,连脚步都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所以一直欺骗焦蕉的人是他,是他汪烙棘。当谎言败露的时候,他就会成为下一个焦蕉最讨厌的人吗?
一种恐慌与担忧蚕食着男人的心脏,叫他想要遁地而逃,或者是拨着时间老人的钟表,让时间退回到他跟焦蕉在网上相识的那一天。
那样他就会在第一句跟对方打招呼的话里添上几个字:“我是男的。”
哪怕之后他跟焦蕉没有发展成网恋关系,甚至只是共同打过一场游戏后就再也不联系,也不会有此刻这般后悔。
焦蕉停下来回头看他,“汪先生,你怎么不走了?”
汪烙棘停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看着焦蕉,下唇瓣微阖微张的,像是有股声音想要挣脱喉咙逃出来,却被心牢牢地束缚住了。
他所注视着的男孩,毛茸茸的头发上和明朗的脸上都洒满了流水般的月色,好像一只披着银色绸缎的小精灵,任是再穷凶极恶的坏人,也不忍心伤害这样一个美好的存在。
“如果有人骗了你的话,你会原谅他吗?”汪烙棘蓦地开口问焦蕉。
其实他想问的是,如果是我骗了你的话,你会原谅我吗。
我肯用千百种方式说“对不起”,肯用千百种方式去弥补你,只要你肯说一句“原谅你”。
田间小径旁杵着一杆昏暗的路灯,有只孤独的飞蛾扇动着脆薄的翅膀,义无反顾地往那颗灯泡扑去,哪怕灯泡的光很弱很弱,它也还是这只飞蛾唯一仰仗的希望。
路灯的光映了些在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透过他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窄小的阴影,高挺的鼻尖也是,精致的唇角也是,男人的脸被薄薄的灯光划出两半泾渭分明的区域——
一半磊落地晾在光线之下,英朗得将焦蕉的心弦悄悄拨动;一半暗暗地隐在阴影之中,叫人看不清也读不懂上面的表情。
这张脸上的神情,正如这男人的心一样复杂。
焦蕉翘起嘴角,弯弯一笑:“你问我原不原谅啊,那得分情况。”
“情况怎么分?”
“骗财骗色不行。”
“......”
汪烙棘没想过要骗他的财,一个富人再破落潦倒,也从不会去打贫民的主意。骗色倒是有想过那么一点点,但立足于现实,这似乎并不好得手。
想了很久,男人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那,骗心呢?”
不安分的夜风吹动了田埂边的野草,一只熟睡的瓢虫被晃动的草杆惊醒,慌慌忙忙地逃向更深的夜色里。
纵使只是一阵风、一棵草、一只瓢虫、一片夜色,它们在这世上也都有着各自的轨迹,没有谁想要去了解男人的这个问题,究竟是走了心,还是无意而问。
“骗心?那得拉去枪毙吧。”焦蕉半开玩笑地说。
汪烙棘跟着笑了笑,但这个笑并不轻松,不过幸得汪影帝演技精湛,得以将更为复杂的情愫隐藏在了眼神里。
焦蕉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他的问题,又补充道:“如果那骗心贼长得好看的话,可以考虑一下改判无期徒刑,哈哈,监禁在我身边一辈子。”
莹莹月色下,有颗心毫无预兆地为此而波动,只可惜,撩拨它的那个男孩毫不自知。
汪烙棘琢磨了这番话好一会儿,总觉得耳熟,似乎是在哪里听过或说过,于是费着脑子想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