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厨在台上哈哈哈大笑,论厚脸皮,还想比得过他么?
只是不知道老郝怎么样了,他想起上回见着人,那条右腿软趴趴的,一个六尺长的汉子,还是叫人给架着上台的,许久没见,身上的肌肉都没了,因为瘦,脸上那道疤皱在一起,显得愈发狰狞,看着恶狠狠的一人,一见着自己,却还是乐开了花。
今天村里不知哪里有喜事,怪热闹的,往常大事要掌勺的都来找他,这回不知找的是谁。
哼,反正这村那店,论做饭的手艺,没谁比得过自己。
突然外头好像有人在说话,天黑了看不清,只见两个人影往这边来,陈小厨隐约闻到一股酒气,坐起身来身来想看清是谁,他刚站起来就被推搡着倒在草堆上,草根扎得他后颈疼。
“谁?!”他心里慌作一团。
有人扣着他胳膊压上来:“你男人!嘿嘿......嗝~”
酒气直扑到陈小厨脸上,他恶心得直往后退,却被拉着腿不能动,他急了,“给老子放开!”
“性子真辣,怪不得没......没女人要哈哈哈,”说着就去扯他的裤子,“让我看看不男不女的人这东西都长什么样。”
“那可不,只得当女人了......”
“啪”的一声,陈小厨一巴掌甩上去,夜色里看不大清,扇到其中一个人的太阳穴,那两人都没反应过来,手上劲儿松了松,陈小厨连忙推开人往外头跑。
或许人今天喜酒吃得多,都醉了,外头竟然没人。
他一路往外跑着,嘴里大叫郝行江的名字,远处有一处灯火通明的,大约是喜事上请来演出的,从前他最爱往那些地方凑,现在却是不敢了,后头两个醉酒的人跟着追上来,往哪儿跑?天地间茫茫一片,他心里迫切想要见到郝行江,焦急的只知道没方向地往前冲。
许是老天这时候终于开了眼,跑着跑着却发现前头有个人一瘸一拐地往这边来,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花了眼,那身影却愈发清晰了,拐着一条断腿,他激动地扯着嗓子喊:“郝行江——”
“诶——”
那人也应着他。
陈小厨高兴极了,身后追着的人大约真是醉得厉害,跑得也慢,落下一大截。
他三步并作两步往郝行江跟前跑去,真到跟前了,许久没见,攒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儿却不知道从哪儿说。
“你瘦了,”他艰难张口,低头一看,那条腿不正常地扭着,伸手碰了碰,郝行江倒抽着气弯了弯腰,陈小厨眼泪跟着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你也瘦了。”脸上被一只粗糙的手摸了摸,他连忙吸了吸鼻子,转过头那袖子抹了抹眼睛。
“你懂什么?瘦才好看。”
郝行江顺着他:“你咋样都好看,俺都喜欢。”
这人就是这样,不论什么时候,什么都依着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辈子,连亲生的爹娘都没对他这么好过,嫌他厌他骂他,他这一出事,家里一个来看他的人都没有,早就不认他了。
他鼻子一酸,凤眼里又是水汪汪的一片。
他搀着郝行江,终于又到一起了,却不知道往哪里走,回家不行,逃走不成,这天地之大,却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这罪还要受多少年?说不清,没个边儿。
今天见了面,明天呢?下回呢?这辈子还能见几回?总之安安稳稳的快活日子是甭想了。
两人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清水河边,冬天晚上冷,上头结了一层薄冰,站在边上一戳就碎。
“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儿就是和你在一块,”陈小厨眼泪啪啪掉,他两手胡乱抹着脸,说着从前自己瞧不上的酸话。
二十多年了,他没掉过一滴泪,件件事儿他决不让自己受罪,怎么都能给自己挣着理儿,他以为自己顶天立地,人家得罪他一分,他就能还回去十分,他这样一个人,有时候自己都嫌,却有个郝行江,全听他折腾。
“从没谁对我这么好过,你是头一个,”陈小厨去握着郝行江的手,两人十指扣在一块,一粗一细,“现在我要走啦,你......你跟我走吗?”
冷风从远处吹过来,有树枝被吹得从树干上断下来,河边一大片麦子跟着一边倒,却毫发无伤。
还是麦子聪明,顺风倒,看着柔弱,这种环境里却能保命。
“你去哪俺就去哪,”郝行江也反手握紧了他,紧紧盯着眼前人,像是要看个够。
“这辈子太短啦,”陈小厨泣不成声,“真的太短啦,我还没过够呢,戏也没听完,拿手菜没给你做完......”
他伸手搀着郝行江,两人往深水里走去,水面上的薄冰碎裂开来,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刺骨的河水漫过小腿,再淹过膝盖,冻得人忍不住打颤,浑身跟冻住了一样。
“等到了底下,先别急着托生,等上头这些事都过去了,咱们再回来,不然太苦啦,受不住......”
河水已经没到腰间,两人已经冻得麻木了,没有半点知觉,双腿面条似的软下去,远处的演出大约也将要散场,声音渐渐低得听不见。
河水涌入眼睛模糊视线之前,陈小厨看见远处摇摇晃晃的几盏灯在寒风中飘摇着,不知是哪对新人?真是好福气呀。
这辈子是没那风光了。
第四十五章
夜深了,屋里点上了两根大红喜烛,在冷天里生出几分暖意。
王翠云坐在炕边,大冬天的,炕席热乎的有些烫人,坐一会儿就得挪个地儿。
她从床头挪到床尾,新婚丈夫在外头还不进来,在屋里头隔着窗往外看,李书华正坐在门口喝酒,她也不敢劝,一方面拉不下脸,另一方面结婚这事儿,这是诓了人家,自己不占理。
等到外头的人在门口醉的一头栽过去,她才开了门把人从外头扶进来。
新婚夜,热炕席,亮红烛,浑身酒气的新丈夫一整天连一个正眼也没给。
外头热闹早散了,只剩安静的四方屋子和一颗冒着凉气的心。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清水河上盖了厚厚的一层,看不见半分底下的光景。
等到来年来春,冰雪消融的时候,有两具浮肿的不成样子的尸体漂了上来,钓鱼的老翁叫人弄上来一看,这不就是失踪了好几个月的郝木匠和陈小厨么?
虽是已经不成人形,但两具发白的身体紧紧拥在一起,腿别着腿,胳膊缠着肩背,怎么也分不开。
王翠云生孩子那天,痛得死去又活来,鬼门关里走一遭,便是个男娃子的娘了。
她这怀胎十月,得亏有自己亲娘伺候着,丈夫天天不出门见人,只把自己关在屋里,大事小事一句话不说,晚上更是不上炕,单拎一床棉被在几个拼在一块的椅子上躺着,两人结婚大半年了,连手都没拉过,见着了也不说话。
她不高兴了也学人家媳妇一样闹,可李书华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只拿一双冷眼瞧她,她对上一眼,就跟被冰块冻住了似的,浑身发冷。
一个屋檐底下住着,不似夫妻,倒像对仇家似的。
可这是自家种的果,苦也得自己尝。
***
方卿好久没见着那个小傻子了,自那回被带走,再没听到一点风声。
他想着该是走成了,走好,到别处去安家落户,也好过在这里继续受罪。
天渐渐暖起来倒还是好受些,现在不上课了,也不再去数日子、算日期了,只看着天气回暖,才意识又到春天啦。
往年这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这时候也不敢去细想,一想心里就发酸,明天近在眼前,可真正的明天看起来却是遥遥无期。
方卿想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其实也就是几年前,也许就是昨天。
那时候呀,他老爱写点东西,有些词,什么白驹过隙,什么世事无常,什么人心险恶,年轻啊,还是太年轻,这些词是什么意思?浑然不懂,信手就在文章里拈来装腔,闲来无事翻起来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水平忒深,什么东西都看得忒透,等捱过了几载寒暑,受了好几番悲苦,到如今冷月底下,牛棚子里,猛然再把这些词放在嘴里品咂一番。
这滋味,啧啧,真是无法言说。
第四十六章
这中间也不知挨了几年,每天都差不多,折磨人的手段也被用尽了,命薄的都见阎王去了,还剩方卿这些或许是命硬,或许是人偷偷照顾的好,还留有一命。
被放回家的时候,村里敲锣打鼓说是什么“四人帮”倒了,从此以后迎来真正的好日子,反正方卿没听清。
回家的路上跌跌撞撞,他站在村里小路上,有一瞬间竟是不知往哪里走,这村子又熟悉又陌生,房子啊树啊门口堆成的草垛子啊,样样都像是在梦里见过似的。
只是家在哪里?太久了,久到像是头一回来这人间一趟。
路上问了几个人,才迷迷瞪瞪进了屋,门没锁,大中午的,锅屋里头有个身影在忙碌,
好多年了,相见都是在夜里,此时此刻,方卿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眼前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叫他看不清,摸不着,他不确定地叫了一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