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锅旁忙碌的人转过身来,方卿更看不清了,只觉得有热热的东西从眼里流出来,滑过脸颊,烫得他一哆嗦。
猛地一下被拥住了,只听头顶有个声音焦急地问:“怎么跑回来啦?不是说好晚上去看你么?有人看见没?”
他抬起两只胳膊回抱,再开口鼻音很重:“人家让我回来的。”
“结束啦,都结束啦。”
***
七七年夏天知青返乡。
李书华带着妻儿坐上回上海的火车,一行还有当年一起来的时候几个知青,前来送别的人很多,熟的不熟的,这时候,都过来意思一下。
火车开前,王寡妇搂着外孙和女儿说些体己话,李书华往人群里望了一圈,也没见着想见的那个人,他手里摩挲着火车票,脑子里却不停闪过十年前那个雨夜,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没能走成,如今却是不想走也得走了。
可那个人呢?怎么没来?
火车发出声音,王翠云在后头叫他:“书华,快点!走啦!”
他还是没忍住,拽着来送别的一个人问:“六儿......徐六呢,怎么没来?”
“徐六?!”那人惊讶道,“哎呀,兄弟诶,这是什么时候啦,那个小傻子不是十年前就死了吗?”
李书华两眼一黑,差点没站住,不敢相信似的又问了一遍:“他......他怎么了?”
“死了呀,”那人仔细回忆着什么,“冬天,大半夜的,是那年头回下雪,冷啊,不知从哪拖来的,身上都是伤,一晚上都没挨住人就硬|了,还是俺去叫的徐家人给领回去的呢。”
李书华如遭雷击,大夏天的通体发寒,那人还在念叨,仿佛被拉开回忆的洪水闸门。
“可怜呐,当时要俺看牛棚呢,俺一看,被往那一撂,再想爬起来,站都站不稳,身上还裹着件特别大的衣裳......”
“俺上去问他伤哪儿了,可他又傻又不会说话......就摇着头盯着你掉眼泪......”
“等后半夜俺看这天怪冷的,拿了件厚衣裳给他,人已经没热气了......”
身后火车马上就要开了,人都叫他快点,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肩膀被人拍了好几下,李书华才慢慢转过头来,却是秦朗。
他听见自己张口问:“我上回让你给他带的糖呢?”
秦朗半天才反应过来,道:“给他了,怎么......”
还没说完脸上就被挨了一拳,李书华额头上青筋暴起,“你去哪儿给的?嗯?我问你去哪儿给他的糖?”
秦朗这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不告诉你,自从那回你又不愿见人,也不说话,我......”
秦朗不说话了,他看见李书华脸上滑下两行泪水,如行尸走肉一般被几个人推推搡搡的,到底还是给带上了车。
窗外风景快速往后飞去,车厢里又挤又吵,有小孩子止不住的哭闹声,有男人女人的谈话声,不同地方的口音混杂在一起,偶尔有两声熟悉的声音叫他,见他似没听着,就没声儿了。
过往跟黄粱一梦似的,再抓不着。
第四十七章
村里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又过了一段时间,生产队也解散了。
秋天麦子熟了的时候,清水村有人家办喜事。
一对小年轻,自由恋爱。
乔万山和方卿去吃喜酒。
刚进屋就能看见堂屋墙上贴着的一张结婚证明,明晃晃的,很是显眼。
吃喜酒的时候,乔万山盯着那张奖状似的证明看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旁边默默吃菜的方卿,没说话。
隔天一大早,乔万山蹬着自行车进城了。
晌午天回来的时候,乔万山提了一大块牛肉,方卿爱吃,还有很多方卿爱吃的菜,另外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红布。
方卿诧异:“今天是什么喜日子吗?这么隆重。”
乔万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是红彤彤的三个大字:结婚证。
跟昨天那户人家墙上贴的长得一模一样。
方卿愣了愣,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
姓名:乔万山 性别:男 年龄:三十二岁
姓名:方卿 性别:男 年龄:三十岁
自愿结婚,经审查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
一九七零年十月二日
日期上面还有一个红红的印章:中华人民共和国革命委员会。
方卿看了看手里的证件,又抬头看了看眼前人,这天地人间,狭小村庄里,他们就只认准一个对方了。
第四十八章
“六儿——”
他又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身边是妻子不耐烦的哼哼声,然后是起身的细细簌簌声。
再过一会儿,身边就没有热气儿了。
外头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南方湿气重,拉开窗帘,窗户上全是水痕。
那些事情,他以为似水过筛子,全从记忆里漏了出去,却一次又一次在梦中愈发清晰。
两个人还是过不下去了。
王翠云和他过了十几年,跟着他从机关单位转到下海经商,从上海到深圳,已经有点有钱人家太太的模样,嚷嚷要去改个洋气的名字,最后改叫“王淑娴”,像是城里好人家会叫的名儿,她也不再说“俺”,人家见她称上一声李夫人。
那个不是他的孩子已经开始上高中了,正是叛逆的年纪,每天和一群社会青年出去鬼混,回来就是要钱,弄得家里天翻地覆,他没兴趣管。
婚后他也没碰过王翠云,像是要向那个已经死去的人证明什么似的。
直到一张离婚协议递到了面前,他愣了愣,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签下了,再然后就是分家产,这个女人没少给自己捞一笔,谢天谢地,孩子没跟着他。
离了一身轻,每天几头奔走。
各种各样的场子,什么样的人都有,奉承他的,他奉承的,说到底,都是一回事儿。
人家听说他年轻的时候插过队,好奇心重的,想要他说点什么有意思的,他却一句也说不上来。
来挽他胳膊的那些人,把头搭在他肩上,眼波流转间少不了对他行头上下打量,没一个像十来年前只一眼就赤诚地跟着他。
终于,他收拾了点行李,买了张车票,工作狂也当了回甩手掌柜。
多少年了,他又回到这个地方,转了好几回车,这地儿还是犄角旮旯的,远比不上大城市的半点风光。
过了村头那条清清长河,沿着蜿蜒的田间小路,踏进这片村庄。
凭着记忆找到徐家老宅,已经盖起了二进二出的红砖房,这里只剩大儿子一户了,其余几个兄弟几个早已有了家室,搬出去在别处盖房扎根。
徐家老大见了他很是客气,让媳妇儿端茶倒水,称呼都是“您”。
一只碗放在他面前桌上,是农家使惯了的粗碗,看着厚实得紧,不知用了多少年。
茶是烧开了的井水,跟他这几年喝的上好茶叶泡出来的没法比。
他端起来尝了一口就没再动了。
客套了几句,他掸了掸裤子上不存在得灰,用跟人谈生意时完全不一样的姿态,夹杂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小心翼翼在里头:“那个……徐六的坟……”
没说完整,可徐老大明白了。
“小六死的时候,尸体是被弄回来了,可二老都觉得败坏门风,趁着夜里让俺和老二给丢到山上去了,权当咱们徐家以后没这个人,诶,说起这个,李先生,我们徐家真是对不住您,给您添了多少麻烦……”
一瞬间震惊懊悔全涌上来,刚端起来掩饰慌乱的碗往桌子上一放,茶水被溅出来,湿了袖子。
他问:“你刚刚……说……把他丢哪儿了?”
“就后山那块啊,以前咱们炼钢的地方。”
他这个时候知道不忍心了:“你们怎么能……怎么能……”
可对上徐老大疑问的眼神,他又立马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不吱声了。
他有什么资格责备徐家人呢?落得那个下场,不全是拜他所赐么?
这茶是喝不下去了。
可到底还是没死心:“那他……有没有留下些个什么?”
徐老大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他有什么可留的?以前他住那小屋,锁了不知多少年了,没人进,都嫌晦气。”
“能打开看看么?”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钥匙,只好拿把锤子砸。
老式的乌黑挂锁,笨重极了,一下两下竟还砸不开。
边砸门徐老大边跟他套近乎:“听说李先生在深圳那边做大买卖?”
他没吱声,盯着那门锁不移眼。
徐家老大又道:“李先生您看俺儿子今年十八啦,什么活都能干,您看您那边还要不要人啊……”
“砰!”
锁掉了,一阵灰尘争先恐后扑上来,呛人得很。
窄小的旧屋,连个窗户都没有,全凭门口透进去的光,放下一张小床,就再没什么空地了。
那床是几块大砖头垫的,再用一些破木板摆在上面,木板上有几件旧衣服,也已落满了厚厚的灰。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件老旧的白衬衣,被整整齐齐叠起来,放在床头最里侧贴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