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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窑子阿姨)


  他坏脾气上来,郝行江在一旁要给他披衣服他也不愿意,就那样大剌剌地赤着上身。
  问他昨晚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这不明明白白么?
  可人家咬死他俩在玉米地里乱来,他气得眼眸发红。
  郝行江拦着他,拿床单给他裹上,“再睡会儿,俺去说就成。”
  然后给一堆人赶到院子里去。
  陈小厨在屋里头,听见外头乱糟糟的声儿,气得牙痒痒,在屋里对着门骂:“你当你家的玉米地是什么风水宝地么?!我就是跟人去茅房都不稀得去你家那破地儿!”
  还觉得不过瘾,起身去拉门,才发现门闩却被郝行江给带上了,他把门锤得叮当响,“嘴里有粪不如多给你家那地施施肥,说不定还能救一救,不然今年肯定得欠收!”
  他嗓门大,嚷起来自己都听不清外头人说的什么,可这样骂才快活,才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嚷嚷声终于平静下来,他还坐在门后叨叨,嗓子都有些哑了,门被人从外头拉开。
  他扭头拿一双凤眼瞪着郝行江:“用你逞能?!没做过的事儿给我按头!让他们来,姑奶奶不骂死他们!”
  郝行江笑出声来,瘸着一条腿进屋把人抱起来,“知道你能,不想叫你糟心。”
  然后又把人压上床哄着:“你不是最爱听昆曲?晚上城里龙凤茶楼包下来的场,打苏州来的班子,唱的《牡丹亭》,去不?”
  陈小厨一听眼就亮了,刚才那点怒火烟消云散,勾着他的脖子,嘴上却还硬着:“就知道哄我!”
  “嘿嘿,俺媳妇儿俺不哄谁哄?”郝行江刮了刮他的鼻子,又亲了亲他的长眉,“饿了吧,俺去给你做饭。”
  说着起身去外头捯饬了。
  陈小厨也起身去外头,跟在郝行江身后,人去舀水他也跟去,人去地里薅两把盐菜他也跟着,像只小尾巴似的,嘴上唠着:“现在不都唱革命样板戏么?怎么还兴这个?”
  “行行都得有口饭吃么,听说茶楼老板也是个戏迷,花大钱包下来的呢!”郝行江边生火边跟小厨说话。
  他自己倒不大爱听,咿咿呀呀的,叫人不大耐烦,只是爱看媳妇儿听,有时陈小厨像模像样地亮两嗓子,他就跟着捧场。
  该下锅炒菜陈小厨就亲自上手,不让他来了。
  晌午天他俩才吃头一顿,在清水村里搁旁人家,这是要被戳着脊梁骨的,可他俩不在乎,谁听那些闲言碎语?
  

第三十一章
  夏天好像格外地长,方卿的羊长大了,生了只小羊,乔万山寻思着把母羊给卖了,给方卿买两身好衣裳,方卿不让。
  他蹲在羊圈里,左手搂着母羊,右手搂着小羊,瞪着乔万山:“你要是卖羊就顺便把我也给卖了吧!”
  乔万山哪还敢再动这念头?
  但方卿还是不放心,上回一到家满地血腥的事儿他可记着呢,暑假没事儿,他天天就在家里呆着,不让乔万山靠近羊圈,草也从乔万山手里接过来自己喂。
  乔万山有些哭笑不得,他哪有那么万恶?
  新一学期开学的时候,乔万山做了个瓦匠,跟人做些给人家翻新屋的活儿,天天跟方卿一样,家里城里两头跑,工地上中午管饭,乔万山中午就不回去了,两人和以前相比聚少离多,每天早上一大早就起来,喂羊吃饭安顿好老爹就一块往城里赶。
  本来乔万山还要拉着小板车带方卿,但方卿不愿意,这点路他又不是不能走,工地上活重,自那一回见着人身上的两绺血痕,他见不得人那么累。
  有时下午方卿下课早或是没课,就早早地到工地上去等乔万山一块回去。
  工地上都是些没念过书不识字的糙汉子,有种纯粹实诚的热情,回回一见方卿去就忙拎着两块两块砖头摞在一起让他坐,跟在自家招待客人似的。
  乔万山不大高兴,他的风头全让旁人抢了,一回两回的,再后来他大老远一瞟到人来,就拎着两块砖头在手里预备着。
  等人来的时候就挨着人坐一会儿,偷偷摸摸地捏捏手指什么的。
  这天方卿下课收拾收拾了书正准备去找乔万山,刚出门杜德明就从后头跟上来。
  “方老师最近走得怪早哇,”他一手搭上方卿的肩膀,“急着去哪呢?”
  方卿快步往前走了一步,把那只手给甩掉了。
  “不着急。”
  “不着急看你不在办公室多坐会?”杜德明挟着书跟上来,“前天小梅孩子的满月酒,怎没见着你啊?啧啧,你没见着那孩子,哎,我见着的时候就说跟方老师长得真像!”
  这话就是往人身上泼脏水了。
  “我爹在家,得回去看着,”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方卿不想跟这人废话,快步走出校门就往乔万山干活的工地上去。
  “诶,你怎么往那边走啊?”杜德明甩着他那身肥肉不折不挠地跟上来,“我记得你家得出城啊,”他喘着气,“慢点走,什么时候搬到城里了啊,看不出来啊方老师年纪轻轻就存了不少......”
  方卿站住,转头一字一句道:“没搬家,找人有事。”
  他要是不说清楚,明天办公室肯定又是什么“小方年纪轻轻就那么能干”“深藏不露”“有钱”之类。
  杜德明还死缠着不放:“找谁啊,没听说你在城里有认识的人啊?”
  “找我哥。”
  “哟,我咋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杜德明终于跟上他的步子,“做什么生意的?”
  “主任不回去吗?”方卿不动声色地提醒他。
  “啊我家也是这个方向诶,”杜德明恍然大悟似的,“咱一块走,说不定正好顺路,”他还不依不挠,“你哥干什么的呀?”
  方卿可烦杜德明这股劲儿,跟块橡皮糖似的,甩不掉,自以为很会说话,八面玲珑,实际上讨人嫌而不自知。
  他忍着脾气道:“就是瓦匠,给人翻新屋。”
  “哟,那不就农民工么,最近城里还挺多盖新房的,我天天回家能见着,中午那群人哟,坐在外头空地上吃饭,汤汤水水的乱七八糟,也不嫌脏,”杜德明怪惊讶似的,“亲生的呀,不对啊,怎么你念了书他倒成那样?”
  那口气,好像瓦匠是多上不了台面的工似的。
  还不等方卿说话,杜德明又压着声音神神秘秘贴着他道:“不会是你爹年轻的时候在外头......”
  这时候两人正好拐过一处街角,方卿偏头看了一眼杜德明,一天下来,这人脸上的油都快能当汗流下来。
  他想起有回去上课走过走廊,听到教室里有学生把杜主任的脸比作大庆油田,不禁有些想笑,只是不知道大庆油田是不是也像这张脸一样,源源不断,取之不尽。
  这会儿方卿仿佛能看到油状物从粗大的毛孔里渗出来,挂在脸上,黑框眼镜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在塌鼻梁上往下滑,搁在一个要掉不掉的位置,鼻子底下接着一张不嫌费事儿的嘴,小道消息,舆论谣言,甭管你想不想听,全在那张嘴里蹦跶出来。
  方卿做了几年老师,见得最多的职业无非就是同行和当官的。
  有时他想遍了这世上所有的行业,觉着要说这世上最会道貌岸然的,大约也就是这两种人。
  老师和官员干部,无形之中又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就是脸面太有光了,前者用知识后者拿权势,分不清哪个是最好的皮儿,只要亮出牌面,甭管你实际怎么样,总有大批人自降身份去尊敬讨好巴结。
  可若是当上了,门面功夫和真本事总得有一样吧,原先在方卿看来,就如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什么样的本事自然也就配什么样的位子,然后再在位子上撑面子,这也算正常。
  做人么,方卿觉得,除开那种惊才绝艳的天才和识己不清的蠢货,多多少少都会通过点实的虚的来伪装自己,谁不这样呢。
  只是方卿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平庸皮囊,无需撕开,只要拿针轻轻一点,就知道是个注水的空壳子,里头装着泛滥的自以为是阿谀奉承捧高踩低以己度人那世俗一套,真才实学从头到脚捋一遍,也不过指甲缝多。
  这样的人么,他不明白,怎么就能站在高人一等的位置逼得周围人进退不得。
  诚然方卿觉得自己也是众多道貌岸然者中的一员,可人们道貌岸然多是来掩盖自己的劣根性。
  像杜德明这样的......唉,罢了,自己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他把目光收回来继续往前走,土路上被晌午的骄阳晒出道道裂缝。
  今年雨季太短了,两场大雨一过,老天爷就收回情面,今年估计还得靠清水河。
  “主任想多了,”他仿佛又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飘出去,“家里的屋塌了,借住在人家,认的哥哥。”
  又转了个角,就到了乔万山干活的地儿了,乔万山估计掐着时间呢,一眼就看见他,冲他挥着手。
  “就是那个么,”杜德明显然也看见了,他盯着人打量,“长得怪结实,这活怪累吧,一天挣多少啊?没想到你还认识这种人。”
  “哪种人?”方卿听见自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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